89年,我作为留学生,见证了柏林墙的倒塌,一个时代结束了
发布时间:2025-11-14 01:38 浏览量:1
十一月的柏林,天漏了。
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闷死在里面。
我缩在学生宿舍的窗前,哈出一口白气,看着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慢慢滑落,像一道泪痕。
来西柏林已经一年了。
同济大学建筑系的公派留学生,听上去光鲜亮丽,像个人物。
实际上呢?
兜比脸干净。
每个月领着国家发的马克,一半交房租,剩下的一半,得掰成三十份,小心翼翼地花。
想家,想得骨头缝里都疼。
想念食堂里五毛钱一份的红烧肉,想念夏天傍晚燥热空气里哥们儿递过来的一瓶冰啤酒,甚至想念导师那张总也舒展不开的、写满“恨铁不成钢”的脸。
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一个黄皮肤的、沉默的影子,穿行在日耳曼人高大、疏离的身影里。
“嘿!李!”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我的德国室友克劳斯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
他是个艺术生,学雕塑的,头发永远乱得像个鸟窝,身上总有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
“你又在进行你的东方冥想了?”他夸张地做了个盘腿打坐的手势。
我没理他,眼睛还盯着窗外。
一辆黄色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像一条疲惫的铁皮虫子。
“看新闻了吗?东边!莱比锡!又是大游行!”克劳斯把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大,新闻播报员德语说得像机关枪。
我听得半懂不懂,但“莱比锡”、“示威”这几个词还是抓住了。
又是这些。
这两个月,整个城市都像个高压锅,盖子“嘶嘶”作响,随时都要炸开。
我有些烦躁。
说实话,我对这些“历史”提不起半点兴趣。
今年夏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耗尽了我对宏大叙事的所有热情。
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读完书,拿到学位,然后回家。
“你不激动吗?李!墙!那堵该死的墙!它可能要撑不住了!”克劳斯在我面前挥舞着拳头,眼睛亮得吓人。
我瞥了他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建筑结构力学》。
“一堵钢筋混凝土墙,设计寿命至少五十年。这才二十八年,早着呢。”我淡淡地说。
克劳斯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上帝啊,你真是个无趣的中国人。你身体里流的是混凝土吗?”
我翻开书,指着上面的一个公式。
“不,是这个。它比你们的政治可靠多了。”
克劳斯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那张床立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宿舍很小,两张床,两张书桌,就塞满了。我的这边整整齐齐,书本码成一条直线。他那边则像个垃圾场,画稿、颜料、揉成团的脏衣服,还有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香肠面包。
我们之间,也像隔着一堵墙。
一堵无形的,文化和经历的墙。
他不懂我为什么会对政治如此冷感,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我也不懂他为什么会对那些虚无缥缈的口号如此狂热。
自由?
自由是什么?
是可以在超市里买到几十种香肠,还是可以站在大街上咒骂政府?
或许都是。
但对我来说,自由是能安安稳稳吃上一顿饱饭,是能给远在上海的父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
仅此而已。
电视里还在吵嚷。
克劳斯又开始坐立不安,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熊。
“我得出去看看。”他抓起一件满是油彩的夹克。
“去哪?”
“勃兰登堡门!或者查理检查站!随便哪里!空气里都是变革的味道,你闻不到吗?”
我闻到的只有他身上一个星期没洗澡的酸味。
“我不去。”我把视线重新投向书本,“明天还有课,施密特教授的课,我可不想挂科。”
克劳斯停在门口,回头看我,眼神里混杂着失望和一丝怜悯。
“李,有时候,有些事情,比学位更重要。”
他说完,带上门走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电视机里播音员冰冷的声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我盯着那个复杂的力学公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克劳斯的话,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我心里。
比学位更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爸妈为了让我出国,几乎借遍了所有亲戚。
我身上背着的,不是什么狗屁理想,是沉甸甸的期望,是整个家庭的未来。
我输不起。
我关掉电视,拉上窗帘,用被子蒙住头。
世界很吵,我想睡个觉。
第二天,天还是阴沉沉的。
施密特教授的课一如既往的枯燥,但逻辑严密。
他是个典型的德国老头,严谨,刻板,一丝不苟。但他很喜欢我,因为我的作业永远是全班最工整、计算最精确的。
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一边。
“李,最近还好吗?”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很好,教授。”
“外面的事情……没有影响到你吧?”他指了指窗外。
我摇摇头。
“我只关心学习。”
施密特教授看着我,灰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温和。
“你是个好学生,李。但你也是个年轻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战争。我们以为世界永远不会变好了。但是,孩子,你要记住,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好的不是,坏的也不是。”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德国人,怎么一个个都跟哲学家似的。
下午没课,我去了一趟东柏林。
每个月,我都会去一次,不是为了观光,而是为了省钱。
东柏林的物价比西边便宜太多了。
一样的面包,价格能差一半。
坐着地铁S-Bahn,穿过那道墙,感觉就像穿越了时空。
西柏林的站台,灯火通明,广告牌五光十色,空气里都是香水和咖啡的味道。
东柏林的站台,昏暗,陈旧,只有几盏光秃秃的灯泡,空气里是消毒水和一股淡淡的煤灰味。
出了弗里德里希大街车站,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街上人很少,车也很少。
偶尔开过的,是那种被称为“特拉贝特”的塑料外壳小汽车,冒着蓝色的烟,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噪音。
所有建筑都是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道道干涸的伤口。
我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家国营商店。
货架上东西不多,但摆放得整整齐齐。售货员是个中年大妈,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
我买了黑面包,土豆,还有一小块黄油。
结账的时候,我用我蹩脚的德语问:“可以用西德马克吗?”
大妈抬起眼皮,冷冷地看了我一眼。
“不收。我们有自己的钱。”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被冒犯的、固执的骄傲。
我只好拿出东德马克。那是我用西德马克在黑市上偷偷换的,汇率高得离谱。
提着购物袋走在街上,我总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高度的警惕性。他们走路很快,目不斜视,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拐进一条小巷,想抄近路回车站。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钢琴声。
肖邦的《夜曲》。
琴声从一栋旧公寓楼的二楼传来,断断续续,带着一点生涩,但很认真。
在这样一个萧瑟的下午,在这样一个压抑的城市里,这琴声像是一束微弱的光。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去。
窗户开着一条缝,米色的窗帘被风微微吹动。
我能看到一个女孩的侧影,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随着弹奏的节奏轻轻晃动。
我站在那里,听了很久。
直到一曲终了。
琴声停下,那女孩好像也发现了我。
她走到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好奇地看着我这个陌生的亚洲面孔。
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柏林雨后的天空,清澈,又带着一丝忧郁。
我有些窘迫,像个偷窥者被当场抓获。
我冲她有些笨拙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回到西柏林,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
克劳斯大概又去参加什么集会了。
我啃着从东柏林买回来的黑面包,又干又硬,剌嗓子。
但我的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那段肖邦的夜曲,和那双蓝色的眼睛。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她过得好吗?
她是不是也梦想着墙的另一边?
墙。
这堵墙,我每天都能看到它。
从我的宿舍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远处那道灰色的、丑陋的线条,上面布满了涂鸦,像一道无法愈合的巨大伤疤,横亘在城市的心脏。
它不只是一堵墙。
它是一种日常。
是一种你不得不接受的、荒诞的现实。
几天后,我又去了东柏林。
还是那条小巷,还是那栋公寓。
我没有听到钢琴声。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像个傻子。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楼门开了。
一个穿着旧风衣、抱着一堆书的女孩走了出来。
是她。
她也认出了我,脚步顿了一下,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好。”我鼓起勇气,用德语打招呼。
“你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警惕。
“我……我上次听到你弹钢琴。”我指了指楼上,“弹得很好。”
她的脸微微红了。
“谢谢。我还在学。”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的德语词汇量,不足以支撑一场有深度的对话。
“你是……中国人?”她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是的,留学生。”
“在西边?”
“嗯。”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我叫安雅。”她说。
“我叫李枫。”我说。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安雅是洪堡大学的学生,学文学。
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但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她被调剂到了文学系。
“我父亲……他年轻的时候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安雅说起这些时,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压抑的无奈。
我们开始偶尔见面。
每次都是在我去东柏林采购的时候。
我们会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会儿,或者在某个不起眼的咖啡馆里喝一杯淡得像水的咖啡。
她会问我西柏林的生活。
“听说你们的超市里,有几十种香肠?”
“听说你们可以随便买到美国的摇滚乐磁带?”
“听说……你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的问题,总是那么具体,那么天真。
我告诉她,是的,都有。
但我没告诉她,那些香肠很贵,我一个月也舍不得买一次。
我也没告诉她,那些摇滚乐很吵,我更喜欢听邓丽君。
我更没告诉她,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回家。
我们的谈话,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政治”。
但政治就像空气,无处不在。
我们聊着聊着,会突然看到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谈话就会戛然而止。
我们坐在公园里,总觉得旁边长椅上那个看报纸的老人,在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
那种无形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
有一次,我给她带了一块西柏林的巧克力。
是很普通的那种,牛奶巧克力。
她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纸,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然后,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喜悦,像个孩子。
“太好吃了。”她小声说,“比我们的好吃太多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一块巧克力而已。
就因为一堵墙,被赋予了 এত多的意义。
克劳斯变得越来越狂热。
他几乎不去上课了,每天都泡在各种集会和讨论会里。
宿舍里堆满了各种传单和海报。
“李!加入我们!这是创造历史的时刻!”他总是试图说服我。
“历史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他,“历史能让我毕业吗?”
“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你自己!”他指着我的鼻子说。
“对,我就是自私。”我承认了,“我不像你,克劳斯。你生在西柏林,你有德国护照,你有选择的权利。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小心翼翼,才能保住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们大吵了一架。
他说我是被洗脑的懦夫。
我说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理想主义白痴。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晚,他没有回宿舍。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是不是真的像克劳斯说的那样,自私,懦弱?
我想起安雅吃到巧克力时发光的眼睛。
我想起施密特教授说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我想起今年夏天,在国内,那些和我一样年轻的脸,那些充满了理想和热情的眼睛。
然后,是恐惧。
无边的恐惧。
我怕了。
我真的怕了。
我只想当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十一月九日。
一个看似普通的日子。
天气依然很糟,阴冷,潮湿。
晚上,我正在图书馆赶论文。
克劳斯突然冲了进来,像一头发疯的公牛。
“李!快走!跟我走!”他一把抢过我的书,拉着我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我论文还没写完!”我挣扎着。
“别写你那破论文了!墙要倒了!墙真的要倒了!”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力气大得惊人。
图书馆里所有人都朝我们看过来。
我被他拖着,一路跑出图书馆。
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同一个方向,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狂喜的表情。
到处都是汽车鸣笛声和人们的呼喊声。
“去哪?”我被这阵势吓到了。
“勃兰登堡门!”克劳斯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激动的。
我们挤上一辆公交车。
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每个人都在谈论着同一件事。
“你听说了吗?沙博夫斯基在记者会上说……”
“立即生效!他说的是立即生效!”
“我的天,这是真的吗?”
一个胖胖的德国大妈,激动得满脸通红,抓着我的胳膊使劲摇晃。
“小伙子!我们自由了!我们终于自由了!”
她的德语我听懂了,但我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情绪。
我像一个局外人,被卷入一场我不懂的狂欢。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墙要倒了?
怎么可能?
那堵由钢筋混凝土、铁丝网、瞭望塔和荷枪实弹的士兵组成的怪物,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这不符合力学原理。
我们被人群裹挟着,朝着勃兰登堡门移动。
离得越近,人越多。
整个西柏林,仿佛都倾巢出动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汗水、酒精,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终于,我们看到了那堵墙。
墙下,黑压压的,全是人。
墙上,也爬满了人。
他们挥舞着旗帜,有西德的,有东德的,还有各种看不懂的标语。
他们唱歌,喝酒,拥抱,哭泣。
像一场盛大的、荒诞的派对。
墙的另一边,也是一样。
我能看到东德的士兵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们的枪还在,但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戒备,只剩下茫然。
克劳斯已经彻底疯了。
他爬上一个废弃的岗亭,脱下夹克,在头顶疯狂地挥舞,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听不懂的口号。
我站在人群中,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被周围巨大的声浪和情绪包围着,却感觉无比的孤独。
我突然很想找到安雅。
她现在在哪里?
她知道这个消息了吗?
她是不是也在墙的那一边,和这些人一样,又哭又笑?
我开始在人群中艰难地移动,试图靠近那堵墙。
人们用各种工具,锤子,凿子,甚至只是石头,在敲打着墙体。
“砰!砰!砰!”
那声音,沉闷,执着。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历史的心脏上。
混凝土碎屑四处飞溅。
一个男人,用一把大铁锤,奋力地砸着墙。
他每砸一下,就大吼一声。
吼声里,有愤怒,有压抑,有释放。
我看到他哭了,眼泪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过他满是灰尘的脸。
我终于挤到了墙边。
我伸出手,触摸到了那冰冷的、粗糙的墙面。
就是它。
这堵墙,分割了城市,分割了国家,分割了无数个家庭。
也分割了我和安雅。
就在这时,墙的某个地方,被砸开了一个缺口。
一开始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爬过去。
然后,缺口越来越大。
墙那边的人,和墙这边的人,通过那个缺口,看到了彼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人们像潮水一样,从那个缺口涌了过去。
西边的人涌向东边,东边的人涌向西边。
他们拥抱在一起,不管认不认识。
一个东德打扮的老太太,和一个西德的朋克青年,抱头痛哭。
一个穿着士兵制服的年轻人,被一个西德姑娘塞了一瓶香槟,他犹豫了一下,仰头就喝。
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像在看一部超现实主义的电影。
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是克劳斯。
他从岗亭上下来了,眼睛红红的。
“看到了吗?李!看到了吗!”他指着那个缺口,“我们做到了!我们他妈的做到了!”
他递给我一瓶啤酒。
我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我却感觉浑身都在燃烧。
“走!我们过去看看!”克劳斯拉着我。
我们随着人流,穿过了那个缺口。
脚下的土地,从西柏林,变成了东柏林。
感觉……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土地,一样的空气。
但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表情。
我四处张望,徒劳地寻找着安雅的身影。
人太多了。
每个人都在移动,在呼喊。
我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突然,我听到了我的名字。
“李枫!”
那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猛地回头。
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她。
安雅。
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头发乱了,脸上还有泪痕,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混乱的夜色里,亮得惊人。
我们朝着对方,奋力地挤过去。
人群像是要把我们冲散。
但我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终于,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还在微微发抖。
我用力地握紧。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看着对方。
周围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是香槟开启的“砰砰”声,是锤子敲击墙体的声音。
但在我们之间,世界是安静的。
我看到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我也笑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
也许是因为,在这一刻,我不再是一个局外人。
我伸出手,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我给你带了巧克力。”我说。
我的德语,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流利起来。
她破涕为笑。
“我现在不想要巧克力。”她说。
“那你想要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想去看看西边的超市,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几十种香肠。”
那一夜,我们没有睡觉。
我和克劳斯,带着安雅,在西柏林的大街上游荡。
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狂欢节。
商店纷纷打开大门,免费向涌入的东德人分发食物和饮料。
银行门口排起了长队,每个东德人都可以凭身份证领取100西德马克的“欢迎金”。
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领到钱后,冲进一家商店,买了一个香蕉。
他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香蕉递给他的儿子。
那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接过去,咬了一小口,然后眼睛瞪得大大的。
“爸爸,这个……这个是什么?太甜了!”
男人看着儿子,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安雅也看呆了。
她站在选帝侯大街的街头,看着橱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看着霓虹灯闪烁的广告牌,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
“原来……这就是西边。”她喃喃地说。
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兴奋,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
克劳斯像个导游,兴奋地给她介绍着一切。
“看!那是卡迪威百货!全欧洲最大的百货公司!”
“那边是欧洲中心,楼顶上那个奔驰的标志会转!”
“想喝可口可乐吗?我请你!”
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安雅的背影。
她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对这个全新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恐惧。
我们走进一家超市。
安雅站在摆满了几十种香蕉、橙子、葡萄的货架前,站了很久。
她又走到冷柜前,看着里面一排排的酸奶、奶酪和黄油,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走到了香肠区。
她看着那些长长短短、粗粗细细、颜色各异的香肠,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
“真的……有这么多。”她小声说。
我走到她身边。
“想尝尝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太贵了。”她看到了价格标签。
我笑了笑,从货架上拿了一根最贵的萨拉米香肠,又拿了一瓶红酒,去付了款。
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就像以前在东柏林时一样。
但这一次,没有了巡逻的士兵,没有了监视的目光。
我们头顶上,是同一片天空。
我用瑞士军刀,切下一片萨拉米,递给安雅。
她接过去,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
她慢慢地咀嚼着,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她品尝到的,不仅仅是香肠的味道。
还有一种,叫做“自由”的味道。
但自由,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是咸的,还是甜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晚的柏林,空气里充满了香槟和狂喜的味道。
但在这狂喜之下,我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墙倒了。
然后呢?
第二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动。
报纸的头版头条,电视里的滚动新闻,全都是柏林墙。
施密特教授没有来上课。
他给我们发了消息,说今天的课取消了。
“去见证历史吧,孩子们。这比我的课重要。”
我和克劳斯,又去了勃兰登堡门。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和派对现场。
人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墙体。
每个人都想带一块“历史的碎片”回家。
这些被称为“墙壁啄木鸟”的人,叮叮当当地,为这堵墙演奏着最后的葬歌。
我和克劳斯也加入了。
我们找到一把被人丢弃的锤子,轮流砸墙。
混凝土很硬,砸一下,手震得发麻。
但那种感觉很奇妙。
你亲手在摧毁一个禁锢了无数人的怪物。
你亲手在创造历史。
砸了很久,我们终于敲下来一小块。
大概巴掌大小,上面还带着一点蓝色的涂鸦。
克劳斯把这块“战利品”塞到我手里。
“拿着,李。这是你应得的。你也是见证者。”
我握着那块冰冷的、沉甸甸的混凝土。
这就是历史的重量吗?
接下来的几天,柏林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混乱。
成千上万的特拉贝特汽车,冒着蓝烟,突突突地开进了西柏林。
西柏林的交通,彻底瘫痪了。
但没有人抱怨。
司机们会摇下车窗,向那些东德来的“兄弟”们挥手致意,甚至给他们递上啤酒和香烟。
商店被挤爆了。
东德人拿着刚刚领到的欢迎金,疯狂地采购着他们以前只在西德电视上看到过的东西。
巧克力,牛仔裤,咖啡,录音机……
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参加一场迟到了二十八年的圣诞节。
安雅也领到了她的100马克。
她没有去买香肠,也没有去买化妆品。
她拉着我,走进一家书店。
她在医学书架前,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挑了一本最厚的《人体解剖学图谱》。
那本书,花掉了她80马克。
她抱着那本书,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还是想当医生。”她对我说,眼睛里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墙倒了,也许……我也能有新的选择了。”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或许才是墙倒塌的,真正的意义。
不是那100马克,也不是那些香肠和巧克力。
而是选择的权利。
是你可以去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的,那种可能性。
但狂欢过后,是宿醉般的疲惫和茫然。
问题,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浮现。
东德的工厂,在西德强大的资本面前,不堪一击,纷纷倒闭。
大量的东德人失业了。
他们涌入西德找工作,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竞争力。
他们被西德人称为“Ossi”(东边佬),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和鄙夷。
而西德人,也开始抱怨。
他们抱怨税收增加了,因为要支援东部的建设。
他们抱怨治安变差了,因为多了很多无所事事的东德人。
他们称自己为“Wessi”(西边佬)。
“Ossi”和“Wessi”之间,一堵新的、无形的墙,似乎又在悄然建立。
克劳斯也变了。
他不再那么亢奋了。
他看着那些在街头茫然游荡的东德青年,看着那些因为工厂倒闭而失业的工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我们推倒了墙,一切都会变好。”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对我说。
“但好像……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推倒一堵实体的墙,或许只需要一个晚上。
但要推倒人们心中的墙,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更久。
安雅也遇到了麻烦。
她想申请西柏林自由大学的医学系。
但她被告知,东德的学历,不被完全承认。
她需要重新读预科,参加 কঠিন的入学考试。
而且,学费高昂。
她那100马克的欢迎金,连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
她搬出了东柏林的家,在西柏林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地下室住下,开始一边在餐厅洗盘子,一边自学。
我去看她。
地下室阴暗,潮湿,只有一个小小的、高高的窗户,能看到路人行走的脚。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倔强。
“没关系。”她对我笑了笑,“至少,我现在有机会了,不是吗?”
“以前,我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我把每个月省下来的钱,分出一半给她。
她不要。
“李枫,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要。”
“拿着。”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就当我……投资你这个未来的大医生。”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等我当了医生,我一定还你。连本带利。”
“好。”我说。
那个冬天,柏林格外地冷。
雪下得很大,整个城市都被白色覆盖。
那堵被敲得千疮百孔的墙,在雪地里,像一具巨大的、丑陋的骨架。
圣诞节快到了。
城市里到处都挂上了彩灯,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我想家了。
想得撕心裂肺。
我给家里写信,试图向父母描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一堵墙倒了,一个国家正在消失,另一个国家正在诞生。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这里很乱,很吵,每个人都很激动,也很迷茫。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写到最后,我只写了一句话。
“爸,妈,我很好,勿念。”
我把那块从柏林墙上敲下来的混凝土,用报纸包好,放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我不知道带它回家有什么意义。
它不能吃,不能用,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但它提醒我,我曾在这里,我曾亲眼见证过。
一个时代,就这样在我眼前,轰然倒塌。
而另一个时代,正以一种混乱而又充满未知的方式,拉开序幕。
毕业后,我回了国。
安雅留在了德国。
我们通了几年的信。
她告诉我,她考上了医学院。
她告诉我,她每天都睡不够四个小时,但很充实。
她告诉我,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她的同学,一个土耳其裔的德国人。
后来,信越来越少,最后就断了。
生活像一条奔腾的河流,把我们冲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也在国内,结婚,生子,工作,评职称。
过着一种按部就班的、安稳的生活。
当年的惊心动魄,被岁月磨成了模糊的记忆。
只有在某个喝多了的深夜,或者看到某个国际新闻的时候,我才会突然想起那个十一月的柏林,想起克劳斯疯狂的呐喊,想起安雅含泪的眼睛。
前几年,我因为一个建筑合作项目,又去了一次柏林。
城市已经完全变了样。
当年的断壁残垣,如今已是高楼林立,商业繁华。
那堵墙,几乎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
只有在一些特定的地方,被当作历史遗迹,保留了一小段。
上面画满了新的涂鸦,游客们在前面笑着合影留念。
查理检查站,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几个穿着美军和苏军制服的演员,在和游客收费合影。
一切都像一场逼真的cosplay。
我找到了当年住过的学生宿舍。
楼还在,但已经翻新了。
我找到了当年和安雅见面的那个公园。
长椅还在,但已经换了新的。
我甚至去了安雅当年住过的那个地下室。
那里现在是一家时髦的咖啡馆。
我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
咖啡很香,但我却喝出了一丝苦涩。
我不知道安雅后来怎么样了。
她当上医生了吗?她结婚了吗?她幸福吗?
我打开手机地图,输入“安雅·施耐德”这个名字,希望能找到一家诊所,或者别的什么线索。
但跳出来的结果,有几百个。
我像一个在大海里捞针的人。
最后,我去了勃兰登堡门。
那里依然是柏林的心脏。
游客如织,马车穿行。
门下,一个街头艺人在拉着小提琴。
是巴赫的曲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金色的胜利女神像上。
一切都那么和平,那么美好。
仿佛那段分裂的、痛苦的历史,从未发生过。
仿佛那些哭泣,那些呐喊,那些迷茫,都只是一场梦。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一个时代结束了。
对我来说,那不仅仅是冷战的结束,不仅仅是德国的统一。
那也是我的青春的结束。
那段充满了困惑、挣扎、恐惧,却又在某一瞬间,被巨大的历史浪潮击中,看到了微光的青春。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照片。
是那年冬天,我和克劳斯、安雅在雪地里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
照片里,我们三个人,笑得像个傻子。
身后,是那堵残破的、正在被白雪覆盖的墙。
我笑了笑,把照片收好。
转身,汇入了人流。
我的那块柏林墙,至今还放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我的儿子问过我,这是什么。
我告诉他,这是一块石头。
一块来自很远的地方,很有故事的石头。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许有一天,他会明白。
有些东西,倒下了,就永远倒下了。
而有些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
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时间的河底,也压在你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