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考前的晚上,全家人罕见地一起吃饭
发布时间:2025-06-16 13:17 浏览量:2
大考前的晚上,全家人罕见地一起吃饭。
父亲寄回的四十块钱,母亲拿出五块买了半斤猪肉。
肥肉炼出的油炒了白菜,香得让人鼻子发酸。
「妈,我想报名委培。」姐姐突然说。
母亲夹菜的手停在空中。
「报了就能考上?」
「不一定。」姐姐老实回答,「但我想试试。」
饭桌上一片沉默。
我屏住呼吸,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
「试吧。」
母亲最终说,把最大的一块肉夹到姐姐碗里。
「考不上别哭就行。」
1
雨下了三天,我们的半地窖又进水了。
我蹲在门口,看着父亲用搪瓷脸盆往外舀水。
他的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
蓝布工装贴在身上。
显出嶙峋的肩胛骨。
水混着泥浆,在盆里打着旋。
倒出去时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
「秀兰,去供销社打瓶酱油。」
母亲在灶台边喊我,声音比平时尖利。
她手里的锅铲刮着铁锅,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需要酱油。
她只是想支开我。
自从昨天父亲说要去当护林员。
家里的空气就像暴雨前的闷雷。
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拎着空酱油瓶出门时。
听见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
「韩大山,你疯了是不是?那老林子里有狼!去年刘家老二怎么没的,你忘了?」
父亲的回答低沉模糊。
被一阵咳嗽打断。
我站在外面。
雨水滴在我脖子里,冰凉得像蛇的信子。
供销社的王婶一边给我打酱油。
一边往我书包里塞了两颗水果糖。
「听说你考了全县第三?」
她笑眯眯的,「你爹妈有福气啊。」
我笑着感谢她。
糖纸在我手心里窸窣作响,红色的,印着「囍」字。
我想起上次吃糖还是过年时。
姐姐从纺织厂带回来的糖块。
已经有点化了,黏在包装纸上。
得用舌头一点点舔下来。
回家路上,我绕到纺织厂门口等姐姐下班。
六点的汽笛响起。
女工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藏蓝色工装。
头发挽在白色的帽子里。
我看了好久才认出姐姐。
她瘦了,嘴角起了一串火泡,右手指头上缠着纱布。
「怎么在这儿等?」
姐姐看见我,愣了一下。
她接过我手里的酱油瓶,纱布上渗着淡黄色的痕迹。
「家里又吵架了。」
我小声说,踢着路上的石子。
石子蹦进路边的水沟,发出「咚」的一声。
姐姐的嘴角绷紧了。
她今年十九岁,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纹,似是被揉皱后又展开的纸。
「为了爹当护林员的事?」
我点点头。
姐姐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护林员一个月工资有六十八块。」
六十八块。
我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
父亲在机械厂当四级工,一个月才四十二块五。
我的学费一学期要三十五块,还不算书本费。
「可是...」
我想起去年失踪的刘家老二。
他妻子在葬礼上哭晕过去的场景。
「没有可是。」
姐姐打断我,声音变得锋利。
「你想辍学吗?像我现在这样?」
她举起缠着纱布的手。
又迅速放下。
像是羞于展示。
2
纺织厂到家的路不长,我们却走了很久。
姐姐的步子越来越慢。
到最后几乎是在拖着脚走。
我知道她的小腿一定又肿了。
纺织女工都得站着干活。
一天七个小时下来。
腿会肿得发亮。
家门口,父亲正在修那辆老永久自行车。
车链条断了,他蹲在地上。
用改锥一点一点地撬着链节。
看见我们回来,他抬头笑了笑。
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像晒干的地皮突逢甘霖。
「树梅回来了?厂里今天怎么样?」
姐姐没回答,径直走进屋里。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手里的改锥不小心戳到了手指,冒出一颗血珠。
他下意识把手指含进嘴里,那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咸菜。
还有一小碟炒鸡蛋,黄澄澄地浮在油上。
母亲把大部分鸡蛋拨进我和姐姐碗里。
自己只夹了一小块,在嘴里嚼了很久。
「我明天去林业局报到。」
父亲说,眼睛盯着碗里的糊糊。
母亲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
「韩大山!你!」
「手续都办好了。」
父亲的声音很平静。
「三年合同,每个月工资直接发到家里。秀兰的学费就够了。」
姐姐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糊糊洒了一半。
「我吃饱了。」
她说完就钻进了里屋,布帘子在她身后剧烈晃动。
姐姐是因为我才辍学的。
学费不够,她便说她读够了,转头去了纺织厂。
那时候,纺织厂也是好的。
但父亲说,家里得有个读书的。
我觉得,我读书是为了他们。
所以我便发了狠地去读,去背。
让别人赶不上,让家里人有面子。
那晚,我躺在炕上,听着父母在隔壁的低语。
确切地说,主要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
家里如今的气氛,一根绷得太紧的弦。
「……你逞什么英雄?那深山老林是人待的地方吗?」
「...秀兰成绩那么好...」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总得有人...」
声音渐渐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抽泣。
我从未听过母亲这样哭。
是从很深的地方挤出来的。
断断续续,让人听了胸口发疼。
半夜,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借着月光,我看见父亲正在收拾行李。
他把那件旧军大衣叠好,又塞进一双胶鞋。
桌上摆着他的搪瓷缸子。
印着「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褪色。
他拿起缸子看了看,轻轻摩挲着那些字。
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帆布包。
「爹。」我小声叫他。
父亲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我,勉强笑了笑。
「吵醒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非去不可吗?」
我问。
父亲在炕边坐下,身上的炭火味和机油味混在一起。
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把他的半边脸镀成银色。
另半边藏在阴影里。
「秀兰,」他说,「你知道后山那棵老槐树吗?」
我点点头。
那棵树有十人合抱那么粗。
树干上有个大洞,我们小孩常在里面躲猫猫。
「那棵树啊,我小时候就在那儿了。」
父亲的声音变得遥远。
「五八年大炼钢铁,有人要砍它,你爷爷躺在树底下,说要砍先砍我。」
我从未听过这个故事。
父亲很少提起爷爷,只知道他是在饥荒年里没的。
「树活下来了,你爷爷没熬过那年冬天。」
父亲的手轻轻放在我头上,粗糙温暖。
「那棵树长了三百年,人活百年,树活千年。」
「有些事,值得。」
我闻到他手上那股似乎永远洗不掉的机油味。
混合着廉价肥皂的气息。
到底什么值得。
3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出发了。
母亲没有送他,只是站在灶台前。
背对着门,手里的锅铲机械地搅动着粥。
粥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
有几滴溅到她手上,她也没躲。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
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她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指节发白。
父亲走前,我看见她悄悄把那东西塞进了父亲的枕头底下。
是她在纺织厂第一个月的工资。
十块钱,折成小小的方块。
我去整理父亲的床铺时。
发现他的枕头下不只姐姐的钱。
那里还有我的三好学生奖状。
被他抚平了折痕,仔细地压在枕头最底下。
奖状的一角沾上了什么痕迹,圆圆的,已经干了。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
水滴打在瓦片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
我听着这声音,想起父亲昨晚的话:
有些事值得。
值得他离开温暖的家,走进那片有狼有偷猎者的老林子。
值得姐姐放弃学业,去纺织厂忍受轰鸣的机器。
值得母亲每天在缝纫社工作到深夜,眼睛熬得通红。
到底什么值得……
为什么我没有值得去做的事。
我摸出王婶给的水果糖,剥开一颗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蔓延,带着一丝酸。
我把另一颗糖塞进姐姐的工装口袋。
她今天又要站十二个小时。
雨越下越大,屋顶又开始漏了。
水滴落在搪瓷盆里。
叮咚,叮咚,在数着时间。
4
父亲走后的第七天,母亲开始失眠。
我半夜醒来,总看见她坐在炕沿上。
手里攥着那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手绢。
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
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像是泪痕,又像是伤痕。
缝纫社的王主任说母亲最近踩踏板的速度快了不少。
「李桂芳,你急着去见阎王爷啊?」
她这样开玩笑。
但母亲只是摇摇头,手上的活计不停。
针头在布料上穿梭。
发出细密的「哒哒」声。
像极了林子里啄木鸟的动静。
放学后我去缝纫社等母亲下班。
看见她的位置旁边堆着比别人高出一倍的成品。
她的眼睛通红,下眼睑泛着青黑色。
手指上缠着胶布,那是被针扎出的伤口。
「妈,我帮你拿一些。」
我伸手去接她怀里的布包。
「不用。」
母亲侧身避开,「你好好背书就行。」
布包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的蓝色工装布料。
那是给矿工做的工作服。
布料厚实。
针脚必须细密才能扎透。
母亲的右手中指已经磨出了一层茧。
在灯光下泛着黄。
我的头更低了。
回到家,姐姐还没回来。
纺织厂最近接了外贸订单。
女工们要加班到晚上七点。
我生火做饭,锅里的水还没开。
就听见门外自行车倒地的声音。
姐姐几乎是跌进门来的。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右腿走路时明显拖着。
我扶她坐下,她的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
隔着袜子都能摸到热度。
「没事,站久了都这样。」
姐姐想弯腰脱鞋,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我打来热水给她泡脚。
她的脚掌上有几处水泡。
有的已经破了,露出粉红的嫩肉。
水一浸,姐姐的眉头就皱起来。
她没喊疼,只是死死咬着下唇。
像往常那样唠家常。
「今天厂里来了个技术员。」
姐姐说,「从省城纺织学院毕业的。」
我抬头看她。
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种我很久没见过的光亮。
「他说……厂里有两个委培上大学的名额。」
姐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学成回来当技术员,工资能翻几倍。」
我手里的毛巾掉进盆里。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那你也可以吗?」
我小声问姐姐。
姐姐低下头不语。
父亲前些年生病,家里的钱大都还了借款。
母亲和父亲都不是正式工,分不到房子。
哪里还有余钱。
「吃饭吧。」
母亲推门进来。
手里拎着从食堂打回来的两个馒头和一碟咸菜。
她看了看姐姐泡在盆里的脚。
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柜子里找出珍藏的红花油。
姐姐没跟妈妈提委培的事儿。
她明明很想去的。
那晚我梦见,姐姐变成了一只鸟。
带着我,飞过层层叠叠的山峦。
父亲站在最高的那座山顶上。
穿着那件旧军大衣,朝我们挥手。
中间隔着厚厚的云雾。
想飞近些,却怎么也飞不过去。
5
第二天早上,我的数学测验只得了 68 分。
张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眼镜后面的眼睛严厉地眯起来。
「韩秀兰,你最近怎么回事?」
她敲打着我的试卷。
我不禁一抖。
「这种题你以前从来不会错。」
办公室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翻动着桌上的试卷。
我盯着自己卷子上那道错题,眼前却浮现出姐姐肿起的脚踝和母亲通红的眼睛。
「对不起,老师。」
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父亲呢?让他来学校一趟。」
张老师叹了口气,「你这样的好苗子,不能荒废了。」
我攥紧了衣角。
我也不知道。
父亲现在在哪座山头。
他睡在什么样的屋子里。
有没有被狼盯上。
有没有跟偷猎人起冲突。
这些问题一股脑涌来,冲得我眼眶发热。
「我爸爸……出差了。」
我最终这样说。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
我没带伞,只好把书包抱在怀里,低着头往家跑。
路过邮电局时,一个绿色的身影叫住了我。
「小姑娘,你是韩大山家的吧?」
邮递员老陈从自行车上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你爹的信。」
信封很薄,摸上去沙沙作响。
我感激地一笑,谢过老陈,把信塞进内衣口袋,贴着心口放好。
雨水打湿了信封一角,但父亲的笔迹依然清晰可辨:「李桂芳(收)」。
我一路跑回家,心脏跳得厉害。
不知是因为跑步还是因为那封信。
母亲还没下班,姐姐也要很晚才回来。
我烧了一壶水,把信封放在桌上。
盯着它看,仿佛这样就能看穿里面的内容。
水开了,壶嘴喷出白汽,发出尖锐的哨音。
我跳起来去关火,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酱油瓶。
黑色的液体迅速在桌面上蔓延,眼看就要沾到信封。
我一把抢过信封,酱油还是溅到了右下角。
留下几滴黑色的痕迹。
我用袖子拼命擦拭,却越擦越脏。
这时我才发现信封没有完全封口,露出里面信纸的一角。
我该等母亲回来。
我知道我应该等。
但那个小角像是有魔力,吸引着我的手指。
最终,我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
信很短,只有半页纸。
父亲的字很大,有些歪斜,像是垫在膝盖上写的。
「桂芳:
我已到岗。住处是以前的猎人木屋,有炉子,不漏雨。每天巡山两次,路不好走,但风景好。见到一只小鹿,不怕人。
工资随信寄回四十元,留了八元买粮。这里物资紧缺,物价高,一斤盐要一毛二。
秀兰学习怎样?告诉她,我捡到一根很漂亮的羽毛,等她考上大学送给她。
树梅的腿还疼吗?山里有种草药,我晒了些,下次捎回去。
勿念。
大山
10 月 15 日」
信纸上有几处可疑的皱褶,是被水打湿过又干了。
我轻轻抚过那些字迹。
想象父亲是怎样在煤油灯下写下这些话的。
他省略了多少事情。
猎人木屋到底有多破旧。
巡山的路有多危险。
还有那偷猎人的枪和狠辣。
我把信按原样折好,放回信封,再用浆糊小心地封好口。
母亲一定想亲手打开它。
酱油渍已经干了,变成几块难看的斑点。
我盯着那些斑点,觉得它们像是山里的石头,粗糙、坚硬。
6
母亲回来时,我已经做好了晚饭。
玉米粥和一盘炒土豆丝。
这些日子,我们仨回家的时间都不一样,常常等妈妈回来的时候,我跟姐姐已经吃完了饭。
但今天是来信的日子。
她放下布包,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信。
「你爹来信了。」
她的声音变得紧张。
我点点头,把信递给她。
母亲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信。
她读得很慢,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默念。
读完后,她把信纸按原来的折痕折好。
放回信封,然后塞进了贴身的衣兜。
「他说什么?」
姐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拎着饭盒。
「挺好。」
母亲简短地回答,转身去盛粥。
「等下你自己看。」
姐姐看了看我,我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土豆丝。
沉默在饭桌上蔓延,只有喝粥的吸溜声和筷子碰碗的轻响。
「有四十块钱。」
母亲说,「够秀兰下学期的学费了。」
「梅,别干了,回来读书吧。」
姐姐的筷子顿了一下。「嗯。」
她应了一声,压下嗓子里的哽咽,继续低头吃饭。
姐不说,我也知道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事。
要是没有我,她不会辍学的。
那晚,母亲破天荒地没有拿出针线活来做。
她早早地躺下了,背对着我们。
我知道她没睡。
因为她的肩膀偶尔会轻微地抖动。
姐姐在灯下写写画画。
我凑过去看。
发现她在列一些数字:学费、生活费、房租、医药费……数字后面跟着日期,一直排到明年夏天。
算来算去,她叹了口气。
在最下面,她写了一行小字:「委培名额申请截止:12 月 20 日」。
「姐……」我小声叫她。
我想问她,如果她上学,会离开这里吗?
那我会不会很久都见不到她?
她这个工作怎么办,听说了不止签了一年……
姐姐迅速合上本子,打断了我。
「睡吧,乖妹,明天还要早起。」
她吹灭了煤油灯。
黑暗立刻充满了我们的小屋。
我躺在炕上。
听着姐姐均匀的呼吸声和母亲偶尔的翻身。
7
纺织厂的蒸汽弥漫在车间里。
一团团化不开的雾。
韩树梅的睫毛上挂着水珠。
每一次眨眼都会落下一滴。
她站在细纱机前。
手指飞快地穿梭在纱线之间。
接起一根根断头。
这是最需要技巧的工序。
老工人们说,能接细纱的姑娘,手指都像长了眼睛。
「树梅,三号机又断了。」
班长的声音穿过机器的轰鸣。
韩树梅小跑过去,右腿的疼痛让她皱了皱眉。
三号机是厂里最老的一台,经常出问题。
她弯腰检查,发现是罗拉轴承出了问题。
这本该是维修工的活儿。
但今天厂里维修工都回家了。
「我看看。」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那个省城来的技术员周卫国。
戴着黑框眼镜,镜片上沾着棉絮。
韩树梅让开位置。
看着周技术员熟练地拆开机盖。
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不像她的,指节粗大,指尖布满细小的伤口。
「这个轴承要换了。」
周技术员抬头说,正好对上韩树梅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好像对这些很感兴趣?」
韩树梅感觉脸上一热,低下头。
「就是……觉得机器挺神奇的。」
「神奇?」周技术员似乎被这个形容逗乐了,「机械原理可不讲神奇,讲的是科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封面印着《纺织机械基础》。「喏,借你看看。」
韩树梅接过书,封皮上还带着体温。
她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了擦封面。
生怕手上的茧子刮花了书页。
下班铃响起时,天已经黑了。
韩树梅一瘸一拐地走向更衣室。
那本小册子被她藏在了工作服的内兜里,贴着胸口放着。
家门口,她看见我正在晾衣服。
单薄的身影踮着脚。
努力把一件件湿衣服搭在竹竿上。
月光下,那些衣服像一排飘荡的幽灵。
「姐!」我看见她,立刻跑过去接过她的布包。
「今天怎么又这么晚?」
「加班。」韩树梅简短地回答。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接触纱线而发烫,摸什么都有种奇怪的刺痛感。
8
屋里,母亲正在补一件工装裤,针线在煤油灯下闪着微光。
桌上摆着两碗玉米粥和一碟咸菜,已经凉了。
「吃过了吗?」母亲头也不抬地问。
「还没。」韩树梅洗了手,端起碗大口喝起来。
粥冷了,结了一层膜。
但她太饿了,顾不得这些。
母亲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始终攥着的右手。
「吃饭就吃饭,手里拿的什么书?」
韩树梅的手僵住。
她慢慢摊开手掌。
露出那本已经被汗水浸湿一角的小册子。
「周技术员借我的。」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小。
母亲放下针线,伸手拿过书,粗糙的手指翻动着书页。
韩树梅屏住呼吸,等待着责骂。
家里需要她这份工资。
没人有时间做梦。
但母亲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先吃饭吧。」
她把书还给韩树梅,转身去灶台热粥。
那天晚上,韩树梅趴在炕沿上。
就着煤油灯的光看那本小册子。
很多术语她看不懂,图纸上的线条像一团乱麻。
她用我的铅笔在废报纸上抄写重点。
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痉挛。
「姐,这是什么?」
我不知何时醒了,凑过来看她写的东西。
「没什么,睡你的觉。」
韩树梅下意识地用手臂遮住报纸。
我却已经看到了。
「齿轮传动比...罗拉间隙调整...」
我轻声念出来,眼睛渐渐睁大。
「姐,你要考那个委培生?」
韩树梅没有回答,但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跳下炕,翻出自己的课本。
「这个,这个对你有用。」
我激动地指着物理课本上的机械原理章节。
「还有数学的函数部分!」
姐妹俩头碰头地研究起来。
凌晨两点,母亲起夜时发现她们还在学习。
韩树梅惊慌地合上书。
但母亲只是默默地走过来,给每人披上一件外套。
「多歇歇眼,别太费眼。」
她轻声说,然后往灯盏里添了点油。
9
第二天早上,韩树梅在换衣服时,周技术员出现在门口,吓得她赶紧拉紧衣领。
「对不起!」
周技术员慌忙转身。
「我是来告诉你,厂里正式公布委培名额的事了。」
韩树梅的心跳加速。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周技术员转过身,确认她穿好衣服后才走进来,「有两个名额,但要考试,考数学、物理和机械基础,报名费需要十元。」
十元,她现在一个月的工资。
韩树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我没上过高中。」
「我知道。」
周技术员推了推眼镜。
「但你有半年工龄,而且你是这里为数不多上过学的,这是加分项。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帮你补习。」
韩树梅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种她很久没见过的神情,不是怜悯,而是尊重。
「你……为什么帮我?」她直接问。
周技术员笑了。
「我也是工人子弟。」
他指了指自己眼镜腿上的胶布。
「我爹是矿工,供我上大学不容易。」
下午,公告果然贴在了食堂门口。
韩树梅挤在人群中,努力看清上面的字。
报名条件、考试科目、录取标准……她的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同等条件下,有实际工作经验的工人优先。」
「树梅,你要报名吗?」
同车间的刘姐捅了捅她。
「听说张副厂长的侄女也要报,人家可是高中毕业。」
韩树梅没有回答。
她摸到口袋里那本小册子,书页已经被她翻得起了毛边。
那天晚上,全家人罕见地一起吃饭。
「妈,我想报名委培考试,报名费要十元,考上了可能花销更大......」
韩树梅突然说,声音越来越低。
母亲夹菜的手停在空中。
「报了就能考上?」
「不一定。」
韩树梅老实回答,「但我想试试。」
饭桌上一片沉默。
「试吧。」
母亲最终说,把最大的一块肉夹到韩树梅碗里。
「考不上别哭就行。」
她一直等着女儿开口,当年让大女儿退学的事,始终是让她愧疚。
饭后,母亲从箱底拿出一个布包,里面是父亲离家前留下的钢笔和两瓶墨水。
「省着点用,要买什么书,就跟妈说。」
她简短地说。
夜深了,韩树梅伏在炕桌上做题。
周技术员给的模拟题很难。
做了三遍还是错了一半。
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针在骨头缝里钻。
「姐,这道题应该这样解。」
我凑过来,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
「你看,这个力是向下的……」
韩树梅看着妹妹认真的侧脸,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了。
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现在居然在教她做题。
「秀兰。」她轻声问。
「如果我考上了,你的学费……」
「我会想办法。」
我打断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可以帮王老师批改作业,可以捡废铁卖……姐,你必须考上。」
「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韩树梅抱住了妹妹,把脸埋在她瘦小的肩膀上。
母亲在隔壁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鼾声。
韩树梅重新拿起钢笔,在练习本的扉页上写下:「为了全家,我一定会考上。」
10
第二天清晨,她在上班前去了厂办,在委培生报名表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表格上已经有两个名字,其中一个赫然是张丽仁,张副厂长的侄女。
周技术员说得对,这将是一场硬仗。
中午休息时,韩树梅躲在仓库后面背书。
突然,一片阴影落在书页上。
她抬头,看见张丽仁站在那里,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扎成时髦的双马尾。
「听说你也报名了?」
张丽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知道考试要考高中内容吧?」
韩树梅合上书。「知道。」
「那你……」张丽仁的目光落在她粗糙的手上和补了又补的工作服上,「好吧,祝你好运。」
她走远后,韩树梅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那种被人居高临下审视的感觉,像一根刺扎在肉里,疼得让人清醒。
她翻开书,更加用力地读起来。
纱线磨出的伤口裂开了,在书页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晚上回到家,她发现桌上多了一盏台灯。
是母亲用废铁和玻璃瓶自制的,虽然简陋,但比煤油灯亮多了。
「缝纫社李阿姨家儿子用剩的。」
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反正放着也是落灰。」
韩树梅抚摸着那盏灯,金属底座已经被磨得发亮。
即便是这样旧的东西。
她知道,这一定是母亲用什么东西换来的,可能是她珍藏的那块的确良布料,也可能是父亲送她的那条丝巾。
灯光下,她翻开《纺织机械基础》,在扉页上看到一行小字:「赠卫国同志:知识改变命运。——1975 年」。
考试那天下了雪。
韩树梅站在纺织厂大门口。
看着雪花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工装上,瞬间化成了水珠。
她深吸一口气。
白雾从口中呼出,在清晨的冷空气中盘旋上升。
今天她穿上了最好的衣服。
一件蓝布褂子。
是母亲用父亲旧工作服改的。
只在过年时穿过两次。
「树梅!这边!」
周技术员在考场外向她招手,眼镜上沾着雪花。
「还有二十分钟就开始了。」
考场设在厂办会议室,平时用来开干部大会的地方。
韩树梅走进去时,已经有七八个人在等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张丽仁。
穿着崭新的红色呢子外套,正和监考的厂办主任说笑。
「哟,真来了啊。」
张丽仁看到她,故意提高声音。
「听说你连高中都没毕业?」
韩树梅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母亲给她准备的钢笔。
那是父亲离家前用的老钢笔。
「肃静!」
厂办主任敲敲桌子,「现在宣布考试规则:上午笔试,下午实操。总分一百分,六十分及格。」
试卷发下来,韩树梅的手心已经全是汗。
第一题是数学计算,她咬着嘴唇慢慢解。
第二题物理概念,周技术员讲过类似的……
她一道一道往下做,遇到不会的就先跳过。
会议室里只有钢笔划在纸上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最后一题是论述题:「简述细纱机传动原理及常见故障处理」。
韩树梅眼睛一亮,这正是她每天都在做的事。
她写得飞快,手指上的老茧摩擦着笔杆,发出细微的响声。
交卷时,张丽仁故意撞了她一下。
「下午实操见真章。」
她低声说,嘴角挂着冷笑。
中午,韩树梅躲在更衣室啃冷馒头。
周技术员悄悄塞给她一张纸条:「张主任改了实操内容,考织布机调试,不是细纱机。等下会通知你们,我走得快,先来告诉你。」
韩树梅的心沉了下去。
织布车间她只去过几次,远不如细纱机熟悉。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记住,机器原理是相通的。」
11
下午的实操考场设在织布车间。
三台老式织布机排成一排,考官是生产科科长和一个不认识的技术员。
「考题是:找出机器故障并调试到最佳状态。」
科长宣布:「限时三十分钟。」
张丽仁第一个上。
她熟练地检查机器,调整梭子速度,二十分钟就完成。
织出的布匹平整细密,赢得一片掌声。
轮到韩树梅时。
她发现分给自己的那台机器声音不对。
梭箱有异响。
这是周技术员讲过的典型故障。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拆卸侧板。
「她在干什么?」张科长皱眉,「调试而已,怎么拆起机器来了?」
韩树梅充耳不闻。
她的手指触摸到每一个零件。
就像触摸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找到了。
是打梭棒弹簧断了,导致梭子运动不稳。
她从备用零件堆里找出合适的弹簧换上,又调整了经纱张力。
「时间到!」
韩树梅按下启动按钮。
机器运转起来,声音平稳如流水。
织出的布匹比张丽仁的还要平整,布边整齐得像用刀切过。
张科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给了她 85 分。
「擅自拆卸机器,扣十分。」
他这样解释。
周技术员在一旁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冲韩树梅点了点头。
考试结束已是傍晚。
雪下得更大了,韩树梅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
路过邮电局时,她想起父亲的信该来了。
每月十五号,雷打不动。
老陈邮递员正在锁门。
「韩姑娘!」
他叫住她,「有你们家的信,今天有雪,正打算明天送呢。」
信比往常厚。
韩树梅摸着信封,心里涌起不安。
父亲的来信从来只有薄薄一张纸,钱一般是放在另一个信函里,这次却鼓鼓囊囊的。
她等不及回家,就在路灯下拆开了信。
不是父亲的笔迹!
信封里掉出一张林业局的公函和……父亲的工牌?
公函上写着:
「韩大山同志于本月 10 日巡山未归,搜救队已寻找五日,发现其驻扎的木屋遭野兽袭击...现暂列失踪人员名单...」
韩树梅的腿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工牌上父亲的照片已经模糊。
照片旁边印着「护林员韩大山」几个字。
雪落在信纸上,很快化开,像极了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推开门时,母亲正在补袜子,我在写作业。
两人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同时站了起来。
「怎么了?考得不好?」母亲问。
韩树梅说不出话,只是把信和工牌递过去。
母亲接过来,手抖得厉害,信纸哗哗作响。
我凑过来看,「哇」的一声哭了。
「爹...爹是不是...」
「别胡说!」
母亲厉声喝止,但她的声音也在发抖。
她反复读着那封信,好像多读几遍内容就会改变。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炉子里的煤块偶尔爆出「噼啪」声。
父亲离家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安静,他默默收拾行李的样子,如同一幅刻在记忆里的画。
「我去找。」母亲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妈!」韩树梅抓住母亲的手。
「大雪封山,你怎么……」
「我去找。」
母亲重复道,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炉火。
「明天一早就走。树梅看好家,照顾妹妹。」
我哭得更厉害了,扑进母亲怀里。
「不要,妈你不要去...山里有狼...」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
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整天绷着脸的李桂芳。
「你爹一个人在山上……太冷了。」
她轻声说。
韩树梅的泪也止不住地流,知道拦不住母亲。
她转身去柜子里翻出父亲留下的军用水壶和一双羊毛袜。
「带上这些。」
她把东西塞进母亲手里。
「还有……把这个别在衣服里面。」
那是父亲离家前留下的像章,说是能保平安。
那天晚上,母女三人挤在一张炕上。
母亲在中间,一手搂着一个女儿。
没有人说话,但韩树梅知道谁都没睡。
半夜里,她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声,那么轻,是怕惊醒了她们。
12
天还没亮,母亲就起来了。
韩树梅假装睡着,从睫毛的缝隙里看着母亲收拾行装,两件厚衣服、干粮、水壶……
最后,母亲从箱底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所有的钱。
她数出一沓放在桌上,留下一点塞进贴身的衣袋。
「妈……」韩树梅再也克制不下去了。
母亲转过身,在晨光中她的轮廓显得那么瘦小。
「照顾好妹妹。」
她只说这一句。
然后弯腰亲了亲还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