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过客(小说)
发布时间:2025-05-19 10:41 浏览量:20
□ 张正旭
父亲佝偻着身子把早准备好的一卷鞭炮从阁房角落中取出来,父亲弯腰的瞬间,头顶有一层芦絮被秋风吹得东倒西歪,白花花的芦絮还被一群南飞的大雁声叫醒。父亲仿佛使出浑身的力气,布满茧皮的指头闪烁着灰褐色,紧紧地扣住鞭炮,怕一不留神鞭炮就脱手。这鞭炮是为强子准备着燃放的,车子启动,就燃放鞭炮,这是老家的习俗,是为远行的人祈福,保佑一路顺风。娘在厨房里忙着煮鸡蛋、做早餐。鸡蛋留给强子开车路上吃的。强子的车子后备箱塞满了干瓜片、腊肠、腊肉、腊鹅、腊鸭,还有一箱子的泥鳅、黄鳝、龙虾、戈牙鱼……由于车子空间太小,强子撅着屁股把后备箱里的东西重新扒拉出来,再把空间压缩,利于这些物品安全运送到他所生活的城市里。
强子是外嫁到城市里的乡村人,用强子的话说,光着身子打领结,不伦不类。强子结婚好几个年头了,快到了奔四年龄。妻子艾美死活不要小孩子,艾美说,女人生孩子要从鬼门关走一遭,我才不会傻到了用痛苦的代价为你们杨家传宗接代。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穿就穿,该玩就玩,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强子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已经三十出头了,农村出生的孩子,家里收入就摆放在那里,强行介入城市里体面的生活,谈何容易?房子、车子就是一座座大山,刚出来工作,经济条件不允许强子有过分的奢望之想。好在,有一个俏丽的姑娘被强子英俊潇洒、谈吐非凡迷住了,她主动进攻,把强子的心俘虏了。这个姑娘就是后来的妻子艾美。艾美是柳千万的唯一女儿,父母对艾美挑选的“另一半”也是非常苛刻的,也就是要达到个头一米八以上,长得帅,博士研究生学历,心地善良,上得厨房下得厅堂的全能型暖男。经过一段时间严格考核,强子什么条件都达到了“准女婿”要求,唯一不足之处是,农村户口,没有经济能力购房买车,也没有经济能力在豪华大酒店举办隆重的婚礼。最后,柳百万提出来,让强子“嫁”到柳家,房子与车子以及所有婚宴开销都柳家支出。得到这个消息,电话视频中父母虽然拼命地点头同意了,但二老不争气的泪水淋湿了手机屏幕,哗哗啦啦,从乡村一路飘洒到繁华的大城市里。
婚后,艾美公主病犯了,强子这也不顺眼,那也做得不行。强子感觉身心疲惫,他渐渐厌倦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感觉自己掉进了无边无际黑暗深渊里。到岳父岳母那里去评理,岳父岳母不给强子好脸色,声称,一个嫁过来的男人要有担当责任,经营好小家庭生活,艾美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一丁点的委屈……秀才遇到兵,强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天的生活,就像编剧着色彩斑斓的剧情,想方设法搞出一些新花样,逗艾美惊喜开心。家里的父母不知道城里的强子过着憋屈的生活,三番五次打电话要求强子生个小孩。有一次,娘打电话过来,被艾美听到了,她不问青红皂白,也没有触摸强子的心灵感受,冲着强子嚷叫:“农村人都是一群蠢猪,让我给蠢猪再造蠢猪,没门!”平时,强子可以宠着惯着艾美,这句话像一把尖刀捅进了强子的心口窝,挑起了最后一丝血淋淋的尊严,怒不可遏的强子失去了理智,给艾美狠狠两巴掌。这是他们结婚后,艾美第一次得到了强子最隆重的赏赐。艾美哭着闹着,跑回父母那里告状去了。很快,岳父兴师问罪的电话打来,说强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一个外嫁的乡巴佬男人,穷得叮当响,还玩起来了高配的家暴,我们法庭见……!“强伢子,快趁热吃,这都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几道菜!”见强子走神,母亲提醒着,才掐断强子的回忆。
“圆子多吃点,过年给你留着的。这次你一个人回来,也不把艾美带回来。给她带回来,我们可以开导开导她,给我们生一个孙子孙女……”父亲搲一勺子汤圆倒在强子的碗里,唠叨着。
强子低着头,只顾吃菜喝汤,不敢直视父母白发苍苍的头发与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
吃过饭,强子钻进车内,摇落车窗。父亲把鞭炮摊开,让老伴闪开,不要挡着了孩子的财路。在强子老家有这种约定成俗的说法,别人出行、婚嫁、开工等燃放鞭炮的引信炮头不能站人,挡住了别人升官发财的风水,忌讳着。车子尾部烟雾缭绕,鞭炮声响彻震天。强子强压着撒落的泪水,一脚踏着油门,一打方向,车子在乡村公路上飞驰。强子从反光镜里看到,父母还站在门边,冲着强子车子的方向张大着眼睛。村庄悬挂着无边的寂静,家家户户的门上扣紧冰冷的锁。空气中好像漂浮着一些别离的味道,直接刺入了强子骨髓深处。
村组小道上的车子少了,遛路的人却多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时孩子刚走,心里不舒服,就像什么看不见的魔爪把心紧紧抓住。老人们蹒跚而行,东张西望,没有目标。老人们见面,问话多了一句“人老了,只有别人给我们拜年的份儿,我们没有给别人拜年的福气了!”,大家闭口不谈孩子走了没走,大家心照不宣,都不往彼此伤口撒盐了,似乎是达成了一种默契,一种自我解脱的乌托邦。
强子想起了年前父亲叮嘱的话,有时间的话,陪他到地里看看。强子听后,摸不到头脑,心里暗想:“到地里看看,看啥呢?想看地,脚下就是地,出门就是地,门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为何还让我陪同着呢?”后来,强子带着疑惑,问母亲:“老爸年前打电话给我,他让我有时间的话,陪他看看地。这看看地还得让我陪同着,我思来想去,老爸说话怪怪的,让我摸不到头脑!”母亲听后,先长长叹口气,开了口:“到地里看看,地里有故人。城市越来越大,村庄越来越远,人也越走越散,但未变成高楼、工厂的土地还东一块、西一块膏药般地存在。村庄最显眼的是坟墓东一座、西一座散乱地在地里存在着,犹如未曾消失的村庄。那些故去的人是幸运的,他或她故去后被葬于地里,活着,在地里操劳一生,做土地的主人;故去后,回到土地的怀抱,白天、黑夜都能与土地相伴。你父亲盘算着走的那一天,他只能以骨灰盒的形式睡在公墓的一角,不能再与你祖父、祖母团圆,更没有回到地里的福分了。
村庄的柳大爷死了,死得鸦雀无声。柳大爷生前唯一的心愿,入土为安,让儿孙们偷偷埋了,不要大操大办,浪费活人钱,死人心中也不安。他死之前两年,提前就出门看看地了,把‘老宅’选在老村庄的菜园地。现在乡村不比往年了,攀比风、浪费风一浪高过一浪。成本几百的骨灰盒最高卖到上万、不在殡仪馆消费就不能火化寄存、宁可花半年收成钱也要在葬礼上‘大摆宴席’……动辄数万元的殡葬费,依然是老百姓一笔不小负担,与此同时,讲究面子排场的重殓厚葬风气依然普遍。特别一些人,在城里打工挣到了钱,丧礼办得风风光光,讲排满,耍威风。村东头唐家就是一例,父亲死了,尸体都腐烂了,被邻居放羊发现的。儿女们得到消息,开着豪车浩浩荡荡从大城市里赶回来。
选择全县最有名的‘殡葬一条龙’服务公司服务,配套购买殡葬用品。‘殡葬一条龙’可以提供遗体处理、丧葬筹备、祭祀仪式等‘全套’项目。又请来戏班子唱了七天大戏。整个镇子里的饭店与宾馆全包下。加之‘殡葬的东西不讲价’,不明码标价、随意加价现象在殡葬用品市场较为普遍,市面上大部分骨灰盒批发价在几百元甚至更低,十倍或者二十倍的利润是‘行规’,高达百倍的也不少见。村南头卖丧葬品小吏曾经说,‘加价一般看丧户身份,凭店家良心,没人管。特殊商品,殡葬用品使用率低、透明率低,大部分消费者并不清楚合理价格区间。’老唐火化后再土葬,‘二次装棺’,棺木花了六万六千六,骨灰盒八万八千八,将骨灰盒放入新的棺材再埋入土中。
据说,这次丧葬费用花销了五十多万……你大表婶过世,我和李爸参加了这场葬礼,简陋的两间村房前搭着豪华灵棚,旁边简易舞台上的乐手们吹着喇叭、演奏哀乐,邻居们络绎不绝、祭拜后入席落座。你表大娘得癌症,花完家里钱,还欠一屁股股账,你大老表硬着头皮借钱操办的丧事。还从我手里借去三万块钱呢。丧葬结束后,你老表算了一笔‘后事’:停尸4天,10位乐手每人每天200元,台子费3000元,一位厨师每天1500元,加上殡葬费、宴席费,一共花了7万多元。你大老表身体也不好,靠种地为生,闲天到本地建筑队打短工,你大表嫂在当地敬老院当护工,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宽裕。你表大伯得高血压、脑梗塞瘫痪在床,一躺就是十多年,前年才走的。还有一个儿子读大学。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大表哥屋里的家具家电都十分老旧,舍不得换。你大表哥无奈地说,家家都这样,花得少怕左邻右舍笑话,传统风俗讲究‘死者为大’‘重敛厚葬’‘不大操大办会被认为不孝’,场面上‘随大溜’,家里为了办丧事‘落下饥荒’。现在随礼也攀比跟风,水涨船高了,白事礼金也增至500元、1000元,甚至更高。”
强子的眼前晃动父亲的身影,耳边响起了父亲与邻居们的谈话声——
“刚过完年,好胳膊好腿的年轻人走得差不多了。乡村留不下他们,就像鸟巢里长硬了翅膀的鸟儿,天高任鸟飞!”,父亲说话时的语气和他们当初离开时一样,掬满无奈,荡漾不舍,仿佛门前的池塘的清水被一阵无端的风扰乱,涟漪一圈圈散开,倒映着村庄烟囱瘦了的袅袅炊烟。“村子还是那个村子,这个村子就只剩下些年老体弱的老人,还有一些残疾人。”父亲说完,会张开厚厚茧皮的手掌,浑浊的目光掉落在手掌心,仿佛一串月光掉进幽深岁月的深井里,发出“噗通”水花四溅的回声。老人们守着田野与庄稼,守着二十四节气,守着鸡鸣狗跳,守着儿女长大。老人门看着这个村庄一点点长大,如今又看着它一点点老去。只有春节前后,村庄透出一丝鲜活的气色,就像卧床不起的慢性病患者,服下了几十剂中药,对了症一样。“趴在家里死货一个,城里路宽敞,出去挣钱是好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一闯,才有活路!”,给老人服下了五颜六色的安慰品。这几天,年轻人陆续赶了回来,村庄有了人影扑打的活络味道,但也只有短暂的几天,仿佛一条渔网从深水区穿过,渔网被拉上岸,蹦蹦跳跳的鱼虾又沉入水底,一切回归平静。岁尾年关,村庄长满了期盼的目光,人们的问话也紧紧地围绕着“你家孩子什么时候回来?”这句开场白。村里老人见面时最爱问的一句话,也是最实在的一句话,紧紧地包裹买年货、吃团圆饭以及拼图着除夕夜晚的隆重,成了春节绕不开的的符号,仿佛门口上高高挂起来的红灯笼。
“孩子昨天买着新车开回来的”和“我家孩子领回来了媳妇”一样令人羡慕,好似门前树梢上站着叽叽喳喳的喜鹊。孩子要是不回来,老人就憋屈,仿佛是一个戴罪的逃犯,不太愿意出门,窝在在家里唉声叹气:一是心里不高兴,觉得这年过得清汤寡水,没什么盼头,冷冷清清;二是怕别人问,村里人心眼实诚,就像门前那棵千年老树一样,春天枝叶抽绿,秋天硕果飘香。老人们亮敞地回答别人提问,不会掖着藏着。其实问话的人也尴尬,他们也不知怎么接话,说“不回来也好,在哪里过年都一样,还待不了几天,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了”。这话听着你不舒服,眉头立马挑起不愉快,就像端着饭碗沿上蠕动一条蛆虫;如果是骂几句孩子不孝顺的话,进了城里忘记了爹娘,你听着还是不舒服,好像一碗汤里飘落一层锅底灰,说自家孩子不好,父母怎能无缘无故贬低自己的孩子呢?虽说这样,大家见了面还是会问,不厌其烦,好像除夕夜里燃放的烟花一样,升腾了起来,给村庄一抹亮色与喜庆。
强子车子驶离村道、乡道,转进了高速路口。强子把车开到了临街公园公共停车位停下来。城市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人来车往,川流不息。公共停车位挤满了停靠的车辆。
强子下了车,点燃一支烟,吐出袅袅烟雾。强子不知道,下一站,车子停靠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归属。强子被扫地出门,净身出户,与妻子艾美决然离婚。他回去,没敢告诉父母,怕父母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强子抬眼看着雾蒙蒙的城市,仿佛在酝酿一场雪。
强子身子贴在车门边,后备箱里的那么多土特产该安放何处?村庄被强子甩在身后,又好像与强子如影随形,镶嵌进了生命地图中。
耳畔又传来了鞭炮声,那是一家门店开业鞭炮,旋即又是一片寂静。鞭炮燃放完毕,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弯腰捡拾炮仗。看着孩子们,强子此时像弯腰捡鞭炮的孩童,父亲燃放完年夜饭的鞭炮,迫不及待地冲进烟雾中,捡拾地上散落的鞭炮,满脸欢喜洋溢。此时,村庄在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庄像春风吹醒的百花齐放。除夕的年夜饭撑开了家家户户团圆的喜庆,呼应着红彤彤的对联。
不知何时,强子的脸上扑打着晶莹的泪花。
作者简介张正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读者》《特别关注》等杂志签约作者,有文章发表于《民间文学》《小说月刊》《啄木鸟》《清明》《椰城》《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太湖》《延河》《小说选刊》《故事会》《今古传奇(故事)》《山海经》《传记传奇文学》《故事家》《三月三》《故事世界》《中国故事》《民间故事选刊》等;参与编撰《岔路镇志》《霍邱地名故事》《霍邱当代人物名录》等图书,安徽省“首批乡村文化带头人”,霍邱县第十一届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