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秦岭记》第20、21章
发布时间:2025-10-05 08:02 浏览量:1
第20章
长坪公路经过麻山下的板桥湾,分散在湾里的住户就沿着公路两边盖房子,慢慢,周围沟岔里的人家也都搬迁来,板桥湾就形成一个大村,公路倒是贯通村子的街道。这些新的屋院建好,人都是先不入住,要带狗进去:狗如果在里边摇尾玩耍,就是好宅,如果狗不肯进去,进去了无故乱叫,房子就有问题了,得请风水先生禳治。
那时候还是公社化,人肚子老是饥的,村里的狗陆续被自家杀着吃了或被他人偷捕炖了肉,只剩下柯文龙家的狗。那狗就测试过无数家新屋。
柯文龙不忍心杀狗,却一直担心被偷盗,迟早出门都把狗带上。和狗待在一起久了,狗能听懂他的话,他听不懂狗的话,就开始琢磨研究。村人说:文龙,你是要狗变人呀,还是要人变狗呀?柯文龙说:狗变人咋?人变狗咋?几年下来,柯文龙真的知晓了狗的话。狗的话没有人的话那么复杂,但简单的狗话里往往是吞着的音稍一变化就是一个意思。这窍道他没告诉过任何人。
从此,经常是,狗突然地狂吠,声嘶力竭,他就询问怎么回事,是看到了什么或有了什么疑问,然后呵斥、劝解、平息它的委屈和愤怒。当狗翻着白眼,嘴里喔喔吭吭着,他就嘲笑爱管闲事,这么多是非。而狗睡着了还时不时嘟哝一句,或许猛地身子一抖,醒了过来,他就问是梦呓了,遇见了屎还是挨了砖?然后把狗搂住,叫着汪汪,弄得一身狗毛。柯文龙已经了解狗是什么都明白的,能叫出各种花草树木的名字,能分辨各种飞禽走兽的气味,更清楚村里所有人的关系,谁是谁的媳妇,谁和谁是亲戚却不来往,谁的爷爷有好玩的小名。甚至知道村东的李有安瘫痪在炕了,那是吃了蘑菇中毒的。知道刘双忍的小儿子是他媳妇在讨饭的路上生的。知道街道西头的王中良夜里会去杨寡妇家,只要丢一颗石子到院里去,院门就开了。知道村里在南沟里有多少亩地,在北岔里有多少亩地,北岔垴那一片坟墓里都埋的是哪家的先人,又都是如何死去的。柯文龙和狗亲密无间啊,出门去干活开会赶集,他是狗的主子、领导、首脑,他保护着狗;回到家里,狗又是他的答应、保姆、常在,狗侍候着他。想吃烟了,他说:我烟袋呢?狗会爬上柜台在一个木盘里把烟袋叼来。他说:天要黑了,鸡该进笼了。狗就到屋前的场子上赶鸡,鸡不听它的话,鸡犬吵闹一番,鸡最后还是进了笼。六月里在地里锄苞谷苗,被白雨淋了,他发起烧昏睡在炕上,狗是过一会儿就跑来,前爪子搭在炕沿上看他,每次看他睁开眼了,他说:没事。它才再卧到门口去。
柯文龙发现狗能看到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门前的槐树上有啄木鸟,动不动啄得笃笃响,他想啄木鸟用那么大的劲啄树,脑袋肯定震得嗡嗡的,但狗在嘟囔着啄木鸟和槐树有仇,以啄虫的名义在报复。比如,头一天夜里,村后场畔的一个麦秸垛烧着了,村长认为有人纵火,而狗说那是麦秸垛在自杀。比如,他带着狗经过村南边的土塄下,塄上一树花椒,花椒树枝子挂扯了他的衣服,他没在意,狗说三星他娘在拉你哩。三星他娘是十多年前在塄上掏老鼠窝,掏了半篮子老鼠储藏的苞谷颗、黄豆、橡籽和板栗,回来时从塄上摔下来死的。可三星他娘拉他是她生前相好过,这些谁都不知道呀?!他是夜里悄悄来那里烧了几张纸。比如,狗见了李北建和南毛林,说:他俩要走呀。他问:到哪儿去?狗说:死呀!果然三天后,李北建和南毛林在山上砍树,天上响雷,一个火球落下来就把他们炸死了。
但狗说不了人话,柯文龙试图着教,费了好多劲,是学会了一句:吃啦?村里人相互见面打招呼都是说吃啦,狗也是听得多了,发音还准确,可再教它别的,狗总是伸出一个长的舌头要出汗,别的话就说得含糊不清。气得柯文龙说:唉,你也只能是狗!
有一年春天,村里实在穷极了,就谋算着能把公社化的集体耕地分给各家各户去种,或许日子可能好起来。但这样做违反国家的政策,镇政府县政府要是知道了肯定得严加惩处。村长想着法不治众,就秘密召开会议,让大家举手表决,并都在一份责任书上签名按手印。柯文龙当然是参加了,他也带了狗,进村办公屋时把狗拴在屋外树上。签名按了指印,村长宣布:此事严加保密,不许外村人知道,更不得让镇政府知道!会散后,柯文龙牵狗,村长说:你让狗也来了?柯文龙说:狗离不得我呀!村长踢了狗一脚,柯文龙没吭声,狗也没吭声。
第三天,狗病了,卧着只喘气,柯文龙要到镇上给村里买化肥,把狗关在院子里。这是柯文龙多年来第一回出门没带狗,他给狗说:等我回来了给你洗澡。柯文龙半天就回来了,回来却没见了狗。到处寻,没寻到。又寻了三天还是没寻到。柯文龙猜疑狗是被谁偷去吃了,在村里骂,没人应声,端着水让所有人漱口,漱口水里没有肉渣和油花花。柯文龙大病了一场。
村里分包集体耕地后四年,国家废除了公社化,实行土地责任制,村长告诉柯文龙,当年是他和另外三个人把狗偷走的,但没有吃,打死埋在了打麦场边那棵皂角树下。柯文龙说:为什么要打死它?它为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打死它?!村长说:它在屋外听到了村里的秘密,以防它说了人话。
柯文龙到打麦场去,抱住了那棵皂角树哭。皂角树哗哗地响,所有的叶子都往下滴水。村里人闻讯跑来,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那水还继续往下滴,树底下的地上都能照出人影了。
第21章
蓝峪河绕独堆山流过,河边全筑了屋,水整个夜里都在咬啮着屋脚基石。景步元在一家客栈里没睡好,早上起来,看山顶上云雾飘摇,那棵桂树或合或离,忽隐忽现,没有能看到庙。
庙是六百年的历史了,据说第一代住持亲手栽下的桂树,桂树还在生长,庙却先后被毁过七次。也正是桂树的存在,人们才知道这里曾有庙,而一次又一次再得以恢复。
景步元是秦岭西段人,会塑像。五年前,他被请来塑佛时,庙宇也才在盖,两边廊房已经完工,而大殿顶上还在装琉璃脊兽。那天阳光灿烂,忽然来了一阵旋风,把大殿顶上的瓦工吹起,跌落到蓝峪河里,瓦工竟然毛发无损。景步元知道吉祥,开始在殿里设计布局,先垒好台子,栽好木桩,然后用稻草扎出人形。木桩涂上生漆,稻草要得猪血牛血揉搓。再是将白板土以糯米浆泡软和泥,泥里加上麻丝、棉絮、椒叶、艾草和朱砂、雄黄。一遍遍上泥,上一遍了,晾干再上一遍。反反复复修整,佛胎就形成了,粉妆是八月十五日中秋。
桂树的花全开了,它没有主干,是从根就分十五枝,每枝都高达十多米,十三人手拉手才能把枝叶围起来。那是一座隆起的建筑,是爆炸性的一团金黄色的云。光亮就照射到塑像上,塑像庄严无比,周身散发着光辉。
景步元知道大功告成,佛性已赋,他浑身战栗着,说不清是为了自己工作激动,还是佛力使他感到了一种敬畏,他跪倒在了佛像前,礼拜不起。
独堆山上重新有了庙,庙里有了佛,蓝峪河边的客栈就很多,越来越多,住满了香客。他们为了消灾祛病,为了求子祈财,为了仕途如意,为了升学顺利。世上有太多的烦恼和心事,无处诉说,给佛诉说。有太多的欲望和贪婪,不能满足,想着佛能赐予。于是,殿里的供案上常年更换着牛头猪头鲜花,殿外的铁炉中日夜香火缭绕。
每年的秋天,景步元也是从数百里外赶来,但他来了并不直接上山,要在客栈里住上一宿,沐浴净身,然后第二天沿着那两千八百个石阶上去,一步一叩头,直到双膝肉烂,额头出血。
二十年过后,景步元六十八岁跌一跤,瘫痪在床,再没法来朝拜。而独堆山下,已经是一个旅游小镇,商铺林立,游人如织。蓝峪河里筑起一道坝,把水聚起来,镇子中间就有了一个湖。不知道怎么,湖边的柳也珍贵了,传颂着古人柳枝相赠的美好浪漫的友情和爱情,那一枝柳条便卖到了一元钱。又曾几何时,兴起了放生,香客们从庙里礼佛下来,都要到湖里去放生。这成了一种仪式,更成了一种时髦。桂树下的场子上便开始有了无数的提着桶卖鱼的,或用葛条吊着鳖卖鳖的。这些卖鱼卖鳖的都是镇上人,他们白天把鱼鳖卖给香客放生到湖里,晚上他们又从湖里打捞了翌日再来桂树下卖。
一年的八月,又是八月,天上呼雷闪电,庙就起了火。当时是后半夜,庙烧起来是红光一片,镇上的人知道后,在两千八百个阶上都站了人,把湖里的水一桶一桶往上传递。传上来的水越多,火烧得越旺。到天明,整个大殿都没有了。
而桂树还在,树上的金黄花蕊在这一夜里全部坠落,地上铺了一层,足有四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