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雇半月,HR来电_新员工已报到,你过来完成交接
发布时间:2025-10-31 22:52 浏览量:1
电话打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雷阵雨,是那种细细的,绵密的,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灰色网,把整个世界都罩在里面。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泥土味,混着楼下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煮关东煮的甜腻香气。
我正对着一盆半死不活的水晶兰发呆。
那是我从公司带回来的。
它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不需要阳光,靠腐烂的枯叶为生,通体晶莹,像幽灵。
同事们都说它不吉利,养在工位上,像是在提前供奉自己即将死去的职业生涯。
我倒觉得它挺酷的,像我。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格子间里,靠着一点点快要腐烂的理想过活。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是催缴房租的短信。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琳达。
我愣了三秒。
琳达,公司HR。
那个半个月前,用一种公式化的、毫无歉意的语气通知我“由于公司架构调整,你的岗位被优化了”的女人。
我盯着那个名字,感觉像是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信号。
半个月,不长不短。
足够我把公司发的工牌、水杯、颈枕打包扔进储藏室,也足够我把紧绷了三年的神经一点点松开,像一根泡烂了的皮筋。
我以为我和这家公司,和琳达,和那栋闪着玻璃幕墙光芒的大楼,已经完成了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切割。
电话固执地响着,像一只不肯放弃的啄木鸟,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耳膜上。
我划开接听键。
“喂?”
我的声音有点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是我,琳达。”
她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平直,清脆,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总能精准地切开你所有柔软的情绪。
“有事吗?”我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也像一把裁纸刀。
“是这样的,”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一种既能达到目的又不至于太伤人的措辞,“你那个岗位的接替人,今天已经入职了。”
“哦,”我应了一声,“恭喜。”
恭喜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螺丝钉。
“嗯,”她似乎没听出我语气里的那点刺,“但是之前你负责的那个项目,‘寂海’,有很多资料和设定细节,交接文档里写得不是很清楚。”
寂海。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项目。
那是我的孩子。
是我用无数个深夜,用一千二百张草稿,用燃尽的咖啡因和尼古丁,堆砌起来的一个世界。
“新同事看了文档,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你看,你明天方便来公司一趟吗?当面跟他做一下交接。”
空气安静了。
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沙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缓慢,滞重。
去一个辞退了我的地方,给一个顶替了我的人,交接我视若珍宝的工作。
这听起来,像一个冷酷的笑话。
一个带着浓浓羞辱意味的,黑色幽默。
“琳达,”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我们已经解除了劳动合同。从法律上讲,我没有义务再为公司做任何事。”
“我知道,我知道,”她立刻说,语气软化了一些,像裁纸刀裹上了一层绒布,“公司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会按你之前的时薪,给你算三个小时的劳务费。”
时薪。
她居然跟我谈时薪。
我笑了,是那种很轻的,从喉咙里发出的气音。
她可能以为我在盘算价格。
“这样吧,算你一天的工资,怎么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点……不太舒服,但‘寂海’这个项目真的很重要,公司不希望因为交接问题出岔子。”
我看着窗外。
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来,歪歪扭扭,像一行行写坏了的字。
一辆红色的公交车缓缓驶过,溅起一片水花,模糊了街对面的霓虹灯。
那个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事。
我想起为了“寂海”里一个角色的眼神,我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里,对着镜子模仿了整整两天。
我想起为了搭建那个世界的地图,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地理和神话资料,墙上贴满了手绘的地图和年表,像一个走火入魔的疯子。
我想起项目通过的那天,我和团队的几个兄弟在公司楼下的烧烤摊,喝得酩酊大醉,抱着马路牙子又哭又笑,说我们要做一个牛逼的东西出来,一个能被记住的东西。
那些滚烫的,闪着光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可现在,琳达用一天的工资,让我回去,亲手把这些东西,交给我故事里的“闯入者”。
“我考虑一下。”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
我走到窗边,把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一幅被打湿的油画。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这简直是疯了。是自取其辱。
可情感的某个角落,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去吧,去跟你创造的那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别让它,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陌生人手里。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寂海”的世界。
那是一片永远处于黄昏时分的海,海水是深蓝近黑的颜色,天上没有太阳,只有一颗巨大的,散发着柔光的白色月亮。
海里生活着一群不会说话的人,他们靠发光的皮肤和彼此交流。
我创造的主角,那个叫“寻”的少年,正坐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望着远方。
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片纯粹的,像深海一样的寂静。
他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在问我:你要抛下我们了吗?
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窗外的雨停了,空气清新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
但不是为了琳达,不是为了那点劳务费,也不是为了那家公司。
我是为了“寻”,为了那片寂静的海,为了那些曾经在我的脑海里活过一次的,闪闪发光的人们。
第二天,我特意找出了那件很久没穿的,稍微正式一点的衬衫。
熨得平平整整。
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失败者。
我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微笑。
那种淡然的,带着一点疏离感的,仿佛我只是一个碰巧路过的局外人。
地铁里的人还是那么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疲惫。
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每天被早高峰的洪流挤成一张相片,塞进那个叫“公司”的相框里,日复一日。
现在,我站在人群中,却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魂魄。
他们奔向的是“现在”,而我,是去赴一场“过去”的约。
公司大楼还是那样,在阴天里也泛着冷硬的光。
门口的保安换了新面孔,看了我一眼,没有阻拦。
也许是我身上的衬衫起了作用,也许是他根本不在乎。
走进大厅,前台那个总是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移开,假装在整理文件。
我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视线,像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
我挺直了腰。
电梯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金属的四壁倒映出我的脸,清晰,又有点陌生。
我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一丝倦意,和强撑起来的平静。
电-梯-上-升。
楼层的数字一个个跳动,像倒计时。
28楼。
门开了。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中央空调干燥的风,混合着咖啡、打印机油墨和各种香水的味道。
还有一种,我称之为“焦虑”的味道。
我的工位在靠窗的角落,已经被清空了。
桌面上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杯印,那是我用了三年的马克杯留下的痕迹。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
他很年轻,大概刚毕业的样子,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有点乱,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屏幕上,是我画的“寂海”的设定图。
琳达从她的玻璃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像一台精准的节拍器。
“你来了。”她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嗯。”
“这位是小王,接替你工作的。”她指了指那个年轻人。
小王闻声抬起头,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
“你好,前辈。”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
“你好。”我点点头。
“那你们聊,我先去忙了。”琳达说完,又踩着她的节拍器,哒哒哒地走了。
她总是这样,把两个尴尬的人扔在原地,自己抽身得干干净净。
办公室里很安静。
只有键盘敲击和鼠标点击的声音,像一片机械的雨林。
偶尔有同事路过,看到我,会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匆匆低下头走开。
他们大概都在猜测,我为什么会回来。
是公司良心发现请我回来官复原职?还是我没找到工作,回来乞求一个机会?
没有人过来打招呼。
在这个地方,离职,就约等于一种社交意义上的死亡。
“前辈,请坐。”小王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
我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那张我曾经伏案了无数个日夜的桌子。
“我看了您的文档,写得非常详细,”小王开口,语气很诚恳,“但是……关于‘寂海’的世界观,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太理解。”
“比如?”
“比如,为什么海里的人不能说话,只能靠皮肤发光交流?这个设定,从游戏性的角度来说,会增加很多沟通成本。”
他问得很专业,很“游戏策划”。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规则”和“逻辑”的探求。
而我想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因为,语言有时候是会骗人的。”我说,声音很轻,“但光不会。”
“在那个世界里,每一个念头,每一次情绪波动,都会直接转化为皮肤上光的明暗和颜色。你无法隐藏,无法伪装。一切都是赤裸的,真实的。”
“这是一种……绝对的坦诚。”
小王愣住了,似乎在消化我的话。
他大概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一个“设定”。
“还有,主角‘寻’,他的背景故事里写着,他是唯一一个皮肤不会发光的人。这……是不是太弱了?玩家会没有代入感。”
“他不是弱。”我摇摇头,“他是特别。”
“在一个所有人都被迫‘坦诚’的世界里,他是唯一一个拥有‘秘密’的人。他是孤独的,但他也是自由的。”
“他的寻找,不是为了找到发光的方法,而是为了找到一个能理解他黑暗的地方。”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那些曾经只在我脑子里盘旋的,最核心,最私密的想法,就这样,对着一个陌生人,倾泻而出。
小-王-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录-着。
他的表情很认真,像一个努力听讲的好学生。
但我知道,他不懂。
他记录的只是文字,是逻辑,是可以用在项目PPT里的“核心卖点”。
他无法理解,当我在深夜画下“寻”的第一个背影时,心里那片巨大的孤独。
他也无法理解,当我为那片深蓝色的海调色时,内心对“宁静”和“永恒”的渴望。
这些,是无法交接的。
“还有这里,”他指着屏幕上的一张地图,“这片‘无风带’,为什么船只无法通过?从地理逻辑上说,不应该存在绝对的无风带。”
“那不是风。”我说,“那是‘记忆’。”
“那片海域,沉睡着这个世界所有死去的生物的记忆。它们形成了巨大的引力场,任何靠近的船只,都会被卷入记忆的漩涡,永远迷失。”
“所以,要通过那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清空自己的记忆,变成一张白纸。”
小王停下了笔,抬头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困惑之外的东西。
或许是……震撼?
“前辈,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我笑了笑,没回答。
我是怎么想到的?
我只是把我的生活,我的感受,我的挣扎,都掰碎了,揉进了那个世界里。
那片沉睡着记忆的海,是我无法摆脱的过去。
那个不会发光的少年,是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我。
那个靠腐烂物为生的水晶兰,也是我。
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为“寂海”写的几万字的世界观设定,从创世神话,到种族历史,再到每一个角色的生平,都详细地讲了一遍。
讲到最后,我口干舌燥。
小王给我倒了杯水。
是那种一次性的纸杯,握在手里软塌塌的。
我喝了一口,是凉的。
我忽然想起,我以前的杯子,那个印着星空图案的马克杯,总是装着温热的普洱茶。
“谢谢你,前辈,”小王合上笔记本,由衷地说,“我明白了。这……这是一个有灵魂的世界。”
有灵魂。
我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是啊,它有灵魂。
而我,现在要把它的灵魂,留在这里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我问。
“暂时没有了。您讲得非常清楚。”
“好。”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目光扫过桌面,我看到了那盆水晶兰。
它被放在了角落,叶子有些发蔫,看起来无精打采。
也是,这里没有它需要的“养分”了。
“这个,能让我带走吗?”我指了-指-它。
小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前辈。”
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捧起来。
花盆还是温的,带着桌面的余温。
我抱着它,像抱着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远处,几个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同事。
他们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假装在忙,但眼神的余光,都在我这边。
他们的表情很复杂。
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庆幸。
庆幸被“优化”掉的,不是自己。
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
我只是抱着我的花,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我的脚步很稳。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孤独的回响。
就在我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等一下。”
是我们的项目总监,老张。
一个四十多岁,头发已经半白的男人。
他曾经是我最敬重的人,是他力排众议,让“寂海”这个项目得以立项。
他也曾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好干,这项目成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从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这是公司给你的劳务费。”他把信封递给我,“现金。”
我没有接。
“另外,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为难,似乎在斟酌用词。
“关于‘寂海’,公司高层开会讨论过了。觉得……世界观太晦涩,风格太小众,商业风险比较大。”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我们决定,对项目进行一些调整。”
“调整?”
“嗯。我们会加入更多……嗯,市场化的元素。比如,更爽快的战斗,更明确的成长体系,还有……社交和皮肤系统。”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用无数心血搭建起来的那个世界里。
爽快的战斗?
在一个连语言都放弃了的,追求绝对宁静的世界里?
皮肤系统?
给那些靠皮肤发光来表达一切的生物,穿上可笑的衣服?
我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那个主角,‘寻’,”他继续说,“我们觉得他太‘丧’了,不符合现在主流用户的审美。我们会给他重新写一个背景故事,让他变得更阳光,更……有目标感一些。比如,让他去寻找一种能让自己发光的神器。”
寻找发光的神器。
我创造的那个,以拥抱自身黑暗为荣的少年,要去寻找“光”了。
这比杀了他还残忍。
“我明白了。”
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谢谢你告诉我。”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就走。
“哎,你的钱!”老张在后面喊。
我没有回头。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逃。
逃离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逃离那些我曾经珍视过,如今却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
我冲进电梯,疯狂地按着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老张那张充满“善意”和“无奈”的脸。
在电梯急速下坠的失重感中,我看着怀里的水晶兰。
它好像……更蔫了。
走出公司大楼,外面阳光正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晴了。
阳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抱着一盆半死不活的植物,像一个迷路的人。
我该去哪儿?
回那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的出租屋吗?
回去继续对着空白的文档,思考下一份工作在哪里吗?
我忽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深的疲惫。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我头晕。
车流声,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
整个世界都那么热闹,只有我是安静的。
我的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小林吗?”
一个苍老,但很温和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
“您是?”
“我是你陈爷爷啊,傻孩子。”
陈爷爷。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名字了。
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一个修表的老匠人。
他的家,更像一个钟表博物馆。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钟,桌上摆满了放大镜、镊子和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零件。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旧木头的味道。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他的小铺子里。
看他用一双布满皱纹但异常稳定的手,把那些细小的零件,一个个组合起来,变成一个能“嘀嗒嘀嗒”唱歌的小生命。
他教我认识齿轮,教我听不同钟摆的声音。
他说:“小林啊,你看,每一块表,都有自己的心跳。你要学会听它的心跳。”
后来,我家搬走了,就渐渐和他失去了联系。
“陈爷爷,您……您怎么有我的电话?”我的声音有点抖。
“我找你爸要的。”他呵呵地笑,“我听他说,你辞职了,在家里休息?”
“嗯。”我含糊地应着。
“休息好啊。年轻人,不能总绷着。那什么,你现在有空吗?来爷爷这里一趟。”
“现在?”
“对啊。我这儿有点东西,想让你帮我看看。”
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或者说,我根本不想拒绝。
在这样一个狼狈的,无处可去的下午,这个来自过去的电话,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问了地址。
原来他还在那个老城区,那个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的角落。
我打了一辆车。
车子穿过繁华的CBD,穿过拥堵的高架桥,驶进了一条条狭窄的,两旁长满了梧桐树的老街。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世界,一下子慢了下来。
陈爷爷的铺子,还是老样子。
一块褪了色的木头招牌,上面写着“陈记钟表”。
玻璃门上贴着红色的“福”字,已经有些泛白。
我推开门,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
还是那个挂在门上的铜铃铛。
“来啦?”
陈爷爷从工作台后抬起头。
他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但那双眼睛,透过老花镜看过来,还是那么温和,明亮。
“陈爷爷。”我叫了一声,鼻子有点酸。
“哎,快进来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小-木-凳。
我坐了下来,把怀里的水晶兰放在脚边。
“这是什么?长得怪好看的。”他好奇地问。
“一种花。”
“怎么蔫蔫的?”
“可能……水土不服吧。”
他没再多问,转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绒布包着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绒布,里面是一块怀表。
银色的外壳,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已经有些氧化发黑了。
“你看看这个。”他把怀表递给我。
我接过来,入手很沉。
我打开表盖,表盘是白色的,指针已经停了。
“这是我年轻时候做的。”陈爷爷说,语气里有种怀念,“后来送人了。前阵子,那家人又把它送了回来,说是坏了,让我修修。”
“我拆开看了,里面的游丝断了,摆轮也坏了。零件太老了,都找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
“修不好了吗?”我问。
“能修。”他说,“就是得自己重新做零件。费工夫,得花很多心思。”
他看着我,说:“就像你画的那些画一样。”
我愣住了。
“我听你爸说,你现在是个大画家了。”
“我不是……”我低下头,“我只是个……画图的。”
“画图的,和画家,有什么不一样?”他问。
“画家画的是自己想画的东西。我画的,是别人让我画的东西。”
“那你自己想画的东西呢?还在画吗?”
我沉默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画过一张画了。
我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寂海”。
可现在,“寂海”也不再是我的了。
“小林啊,”陈爷爷的声音很慢,像他手下那些老座钟的钟摆,“人这一辈子,就像这块表。外面的人,只看你走得准不准,好不好看。但只有你自己知道,里面那些齿轮,咬合得有多辛苦。”
“有时候,走得快,不一定是好事。走得慢,也不一定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要按自己的节奏走。”
“如果有一天,你感觉里面的齿轮乱了,走不动了。那就停下来,把自己拆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干净,上好油,再重新装回去。”
“可能会很疼,会很慢。但总比,假装在走,最后彻底坏掉,要好得多。”
他的话,不急不缓,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眼睛里有种湿热的东西在涌动。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
“爷爷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他说,“我这家铺子,老了,我也老了。我想找个人,把它接下去。”
“我?”我惊讶地抬起头。
“对。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待在我这儿吗?我看你,有这个耐心,也有这个灵气。”
“可是我不会修表……”
“我教你。”他说得理所当然,“就像我当年,教你认齿轮一样。”
我看着他,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真诚的眼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一个光鲜亮丽的,所谓的“互联网大厂”,到一个破旧的,随时可能被拆迁的钟表铺。
这算什么?
是堕落,还是……回归?
“你不用现在就答复我。”陈爷爷看出了我的犹豫,“你就在我这儿,待几天。随便做点什么都行。就当是……放个假。”
那天下午,我就留在了陈爷爷的铺子里。
我没有碰那些精密的零件。
我只是帮他打扫卫生。
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去那些老座钟上的灰尘。
灰尘很厚,像一层凝固了的时间。
我擦得很慢,很仔细。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那些尘埃,在光柱里,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灵。
铺子里很安静。
只有各种钟表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嘀嗒”声。
长短不一,快慢不同。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的旋律。
那是时间的心跳。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只做一件事情了。
在公司的时候,我总是很忙。
要同时开着好几个软件,回着好几个聊天窗口,脑子里想着好几个项目。
我像一个被设定了多线程任务的CPU,永远在高速运转,生怕一停下来,就会被淘汰。
可现在,我只用擦一个钟。
擦干净它的玻璃罩,擦干净它的木头外壳,擦干净它冰冷的金属钟摆。
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简单。
晚饭,是陈爷爷做的。
一碗白粥,一碟咸菜,两个馒头。
很简单,但很好吃。
我吃得很快,也很香。
吃完饭,我帮他收拾碗筷。
他坐在他的工作台前,戴上老花镜,又开始跟那块坏掉的怀表较劲。
灯光下,他的侧影,专注,而宁静。
像一尊雕塑。
我忽然觉得,这间小小的,堆满了旧物和时间的铺子,像一个安全的茧。
把外面那个喧嚣的,浮躁的世界,都隔绝了。
晚上,我就睡在铺子里间的小床上。
床很硬,被子有股阳光晒过的,好闻的味道。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那些钟表的“嘀嗒”声。
它们像温柔的催眠曲。
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我睡得特别沉,特别安稳。
没有梦到“寂海”,没有梦到“寻”,也没有梦到公司里那些冰冷的脸。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香味弄醒的。
是烤面包的香味。
我走出里间,看到陈爷爷正在用一个小小的烤箱,烤着两片面包。
“醒啦?”他笑着说,“快来吃,刚烤好的。”
我坐在小木凳上,接过他递来的,烤得金黄的面包片。
很香,很脆。
“爷爷,您这儿,怎么还有烤箱?”
“哦,前阵子一个老主顾送的。说我一个人吃饭太单调,让我换换口味。”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虽然一个人生活,但并不孤独。
那些被他修好的钟表,那些和他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街坊,都是他的陪伴。
他活在一个很小,但很温暖的世界里。
而我呢?
我曾经以为,我在一个很大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有几千个同事,有几百万的用户,有几十亿的估值。
但我在那个世界里,却活得像一座孤岛。
吃完早饭,我看到我那盆水晶兰,被陈爷爷放在了窗台上。
他给它浇了点水。
奇怪的是,它好像……精神了一点。
叶子没有那么蔫了。
“这花,不能晒太阳吧?”我问。
“是不能暴晒。”陈爷爷说,“但得有点散射光。一点光都没有,再厉害的角儿,也得憋出病来。”
我看着那盆花,若有所思。
那天,我没有再做打扫的活儿。
我坐在陈爷爷对面,看他修表。
他真的在自己做零件。
他拿出一小块黄铜,用一把极细的锉刀,一点一点地,打磨着。
他的动作很慢,但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锉刀和黄铜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音。
我看着那些细小的铜屑,一点点落下。
感觉时间,也跟着慢了下来。
“小林,你来试试。”
他忽然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我。
“我?”
“嗯。你手稳,眼神也好。”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那块黄铜,在我手里,感觉很陌生。
我学着他的样子,拿起锉刀。
但我手一抖,锉刀就在黄铜上,划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别急。”陈爷爷说,“心要静。感觉你的呼吸,和手的动作,都在一个节奏上。”
我深吸一口气,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又试了一次。
这一次,好了一点。
虽然还是不完美,但至少,没有划出界。
那个上午,我就在打磨那块小小的黄铜。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手机,忘记了外面的一切。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块黄铜,和锉刀摩擦的,沙沙的声音。
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把它,打磨成了陈爷爷要求的形状。
一个比米粒还小的,带着豁口的,奇怪的零件。
我的手指很酸,眼睛也很累。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很久没有过的,踏实的满足感。
“不错。”陈爷爷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有天赋。”
我笑了。
那是我这半个月以来,发自内心的,第一个笑容。
下午,陈爷爷开始教我,如何把那些零件,一个个装回去。
那块怀表的内部,像一个微缩的,精密的城市。
齿轮,杠杆,弹簧……
它们环环相扣,彼此制约,又彼此成就。
一个小小的误差,就会导致整个城市的瘫痪。
“你看这个,”陈爷爷指着一个极小的,像头发丝一样的弹簧,“它叫游丝。是整个机芯的灵魂。”
“它的每一次收缩和舒张,都决定了时间的快慢。”
“它很脆弱,但也很坚韧。”
我看着那根游丝,在镊子下,微微颤动。
我忽然觉得,它也像我。
或者说,像每一个,在生活中努力保持自己节奏的人。
我们被各种各样的力量拉扯,挤压。
但只要我们还在坚持收缩和舒张,我们就在定义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时间。
我们在铺子里,待了整整一天。
傍晚的时候,那块停摆了几十年的怀表,终于被我们修好了。
陈爷爷把它上满弦。
我们把它凑到耳边。
“嘀嗒,嘀嗒,嘀嗒……”
那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它活过来了。”我说。
“是啊。”陈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只要还有人愿意花心思,老物件,就死不了。”
我看着那块怀表,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温润的光。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发出了“嘀嗒”一声。
是某个停摆了很久的东西,重新开始转动了。
我在陈爷爷的铺子里,待了一个星期。
我每天跟着他,学习拆解,清洗,组装那些老旧的钟表。
我的手,从一开始的笨拙,变得越来越稳。
我的心,也从一开始的浮躁,变得越来越静。
我开始能分辨出,不同年代的机芯,发出的不同声音。
我开始能理解,那些刻在表盘上的,被磨平了的岁月痕迹。
我不再去想,我的下一份工作在哪里。
我也不再去想,“寂海”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些东西,好像离我很远了。
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电话也打不通?”他的语气很着急。
“我在陈爷爷这儿。”
“陈爷爷?哪个陈爷爷?”
“修表的陈爷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他大概以为,我受了打击,精神失常了。
“我没事,爸。我挺好的。”我说。
我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坚定。
“我可能……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待一段时间?你不上班了?”
“嗯。我想学修表。”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想象到,我爸在那头,紧锁的眉头。
“你……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那……好吧。”他最后说,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妥协,“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决定。缺钱了,就跟家里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放弃一个高薪的,体面的工作,去当一个……修表匠?
这简直是人生的倒退。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不是倒退。
这是回家。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陈爷爷。
他一点也不惊讶。
他只是笑了笑,说:“好啊。那从明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然后,他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整套,崭新的,泛着银光的修表工具。
“这是我当年,给我儿子准备的。”他说,声音有点低,“可惜,他不喜欢这个。他觉得,这活儿,没出息。”
“现在,它们归你了。”
我接过那个盒子,感觉沉甸甸的。
那里面装的,不只是工具。
更是一种传承,一种信任。
从那天起,我正式成了一个学徒。
我每天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早上六点起床,和陈爷爷一起去吃早点。
上午,学习理论知识,认识各种机芯的构造。
下午,动手实践,拆解那些报废的机芯。
晚上,看书,画图纸。
我画的不再是那些光怪陆离的角色和场景。
我画的是齿轮,是弹簧,是每一个细小的,决定着时间运转的零件。
我的画,不再需要取悦任何人。
我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手上,开始长出薄薄的茧。
我的心,也像被那些机油浸润过一样,变得柔软,而有韧性。
我那盆水晶兰,被我养在铺子里的一个角落。
它长得很好。
甚至,在某个清晨,我发现它,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晶莹剔-透-的-花。
有一天,一个老同事,忽然给我发了条微信。
他给我发来一个链接。
是“寂海”的宣传视频。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点了进去。
视频做得很华丽。
声光电,特效,都拉满了。
我看到了“寻”。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孤独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盔甲,拿着一把会发光的剑。
他的眼神,充满了斗志和……愤怒。
他在一个竞技场里,和各种各样的怪物,进行着“爽快”的战斗。
视频的最后,是他找到了那个所谓的“神器”,然后,他的皮肤,也开始发光了。
像一个……劣质的灯泡。
整个视频,热闹,喧嚣,充满了商业的气息。
但我创造的那个,寂静的,深蓝色的世界,已经死了。
我关掉视频,没有回复那个同事。
我心里很平静。
有一点点难过,像被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
但更多的是……释然。
就像看到一个你曾经深爱过的人,后来,他娶了别人,过上了你不认同,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你会祝福他。
然后,转身,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正在修理的机芯。
我戴上放大镜,拿起镊子。
在那个微缩的世界里,我找到了我的宁静。
又过了很久。
久到老城区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
陈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拿起那些沉重的工具了。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晒太阳,看我修表。
铺子里的生意,大部分都由我来打理了。
我修好了很多表。
有陪着主人参加过战争的军表,有作为嫁妆代代相传的金表,也有小孩子最喜欢的,会唱歌的电子表。
每一块表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我成了一个时间的修复师,也成了一个故事的倾听者。
我的生活,很清贫,也很富足。
有一天,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年轻人,走进了铺子。
他看起来,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请问,这里可以修表吗?”他问。
“可以。”我从工作台后抬起头。
我们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是小王。
那个接替我工作的年轻人。
他比我记忆中,要憔悴一些,眼圈很黑。
“前辈?”他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是我。”我笑了笑,“好久不见。”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说来话长。”我说,“你有什么表要修?”
他从包里,拿出一块表。
是一块很普通的,钢带的石英表。
“它不走了。”他说。
我接过来,打开后盖,看了一眼。
“没电了,换个电池就行。”
“哦,好。”
我很快就给他换好了电池。
指针,又开始一格一格地,重新走动。
“前辈,”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寂海’……上线了。”
“嗯,我知道。”
“成绩……不好。”他低下头,“玩家都在骂,说它就是个换了皮的氪金游戏,一点灵魂都没有。”
“项目组,上个月,也解散了。”
我没有说话。
这个结局,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也辞职了。”他说,“我感觉,那不是我想做的东西。”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问。
“不知道。”他摇摇头,一脸迷茫,“可能会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把修好的表,递给他。
“拿着吧。”
“多少钱?”
“不用了。”我说,“就当是……故人相见。”
他愣愣地接过表,对我鞠了一躬。
“谢谢你,前辈。”
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叫住他。
我从窗台上,捧起那盆水晶兰。
它现在长得很好,开了很多晶莹的小花。
我从上面,分出了一小株,用一个小的玻璃瓶装好。
“送给你。”
他看着那株植物,有些不解。
“它叫水晶兰。”我说,“它不需要阳光,靠腐烂的东西活着。但它能开出,最干净的花。”
“希望你,也能在最黑暗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光。”
他接过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捧在手心,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眼圈,红了。
“谢谢。”他哽咽着说。
他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老街的拐角。
我忽然觉得,我当年,没有白白回去那一次。
我没有能拯救“寂海”。
但我可能,拯救了一个,和曾经的我一样,迷茫的年轻人。
这就够了。
陈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
“刚才那后生,是你以前的同事?”
“嗯。”
“看起来,不太开心。”
“是啊。”
“你也曾经,像他那样不开心。”陈爷爷说。
我转过头,看着他。
“但你现在,不一样了。”他笑着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现在的心跳,很稳。”
我笑了。
是啊。
我的心跳,很稳。
我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嘀嗒声。
那天晚上,陈爷爷走了。
在睡梦中,很安详。
我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小木盒。
里面,是他年轻时候,和我奶奶的合照。
还有一封,他写给我的信。
信上说,这家铺子,留给我了。
他说,他知道,我会替他,好好守着这些时间。
信的最后,他说:
“小林,记住,一个好的匠人,修的不是东西,是人心。”
我把信,折好,贴身放着。
我没有哭。
我只是走到工作台前,打开台灯,拿起了一块,还没修好的机芯。
窗外,又下起了雨。
细细的,绵密的。
铺子里,很安静。
只有各种钟表的“嘀嗒”声,和我手下,锉刀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它们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永不停止的,关于时间的,古老歌谣。
而我,只是这首歌谣里,一个微不足道,但很专注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