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把子团长

讲述人/崔洪昌

记录整理/温暖的时光

从部队退伍几十年了，我和几个朋友聚餐叙旧，我们刚刚坐定，便见从大厅门口走进几位西装革履的大款，其中那位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歪脖子矮个儿。

他向大厅一扫，便离群向我们桌前走来。我觉得这人很面熟，没等我反应过来，歪脖子已走到我面前，朗声道：“喂！崔秀才！你咋在这里冒出来了？!”

“你是……”我不敢贸然相认。

他指着自己的歪脖子：“忘了？好好想想！”

“你真是歪……歪……”我不好说出口。

“歪把子！”他却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真是你呀！”我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手，“你现在是……”

我话还没说完，站在他身后的女秘书便递上一张名片来。

“我就住在25层，”他用手向上指着，“晚8点你去找我，不见不散——大家尽情用膳——我负责结账。”他扫视了一下我的朋友，又对他的秘书吩咐了一句，便走进一间包房。

“他是什么人？”朋友们问。

“他是歪把子团长——哦不！”我急忙看着名片，“他是力达集团董事长!”

朋友们知道我肚里装着不少老兵的故事，所以定要我讲一讲这位歪把子团长。我只好从命——

他叫田耕农，东北农村人，自幼给地主放牛。12岁那年，因上树偷枣充饥，不幸从树上跌下，从此落下了歪脖子残疾。

1946年家乡来了八路军，他便参加了革命队伍。他在步兵连机枪班，扛一挺歪把子机枪。因为他性情耿直豪爽，像手中的歪把子机枪一样，疾恶如仇，不吐不快；又因为他是个歪脖子，所以人们不再喊他的名字，而叫他“歪把子”。

他这人，3天不打仗就手心发痒，一听枪响就嗷嗷叫、就红眼。四战四平时，他一个人冲进敌人一幢大楼，用歪把子机枪端掉了敌人一个师指挥所；解放天津时，又是他第一个冲上了金汤桥，打开了敌人吹嘘为“固若金汤”的大门。因此，他两次被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战争年代，歪把子是员骁将；和平年代又是个带兵的能手。我当通联干事时，他已经是团长了。团政委让我跟紧他，以便好好宣传这位歪把子团长。

别看他没多少文化，讲到带兵，那可真是掉了毛的刷子——有板有眼。当然，有时也会做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事情来。

有一天，我跟他下一营检查战备工作，发现一连那个实弹射击老是“剃光头”的战士，却总不参加训练，而被外派出公差。

问为什么？连长说，我不能为他一个人而丢了一连人，全连100多号，他一人剃光头，满打满算也不到百分之一。

歪把子团长一听火了，拍着桌子吼道：“你这连长真是操蛋！百分比咋能这么算？千军万马也是由一兵一卒组成的嘛！战场上让他单个封锁一个路口，只身坚守一块阵地，百分之一不就成了百分之百了吗?！所以呀，平时练兵不能放过一个人!”

他又来到三连。三连各班室内搞得真是整齐划一！你看墙上挂的挎包、军用水壶，上下一条线，笔直笔直，谁看了谁叫好！

可歪把子团长却不以为然。他叫来一高一矮两个战士，让他们披挂。结果，高个子挎着太短，矮个子挎着太长，均无法行动。

歪把子团长对三连长说：“你这叫敲得木子（啄木鸟）张跟头——卖弄花丽屁股，中看不中用！搞战备不能图形式，要从实战出发，要多想问题。问题想得深，想得透，战备工作才能钉是钉，铆是铆，丝丝入扣，一步一个脚印。”

有一次在街上，见一个骑自行车的战士，驮着个大姑娘放飞车（两手离开扶手），他忙跑上去抓住了车把：“下来！”

战士说：“我是军长的儿子！”

歪把子说：“你是国防部长的儿子也不行！”

战士说：“我不是你们团的兵。”

歪把子说：“是解放军不？”

战士红着脸说：“是！”

歪把子声音更大了：“你败坏军容，我就有权管你！”

他硬是叫纠察把那战士带回团部，让兄弟团派人来领。这就是歪把子团长！无论干什么，他总是那么认真，一丝不苟。他认为正确的，两辆卡车也休想拉他回头。他成功在于此，失败也在于此，而且失败得很惨。

1974年批林批孔，上级专门派工作组到我们团蹲点。因为后来定性为“反革命集团”的一名骨干曾在我们团七连蹲过点。

歪把子团长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个坏人一共在七连呆了3天，能留下多少‘流毒’？用得着这样兴师动众！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

工作组让他填履历表，头一项便是姓名和曾用名。“真TM的啰嗦！”，他提笔便在两格中间的横线上写道：“本人一贯就叫田耕农！”此一举，被工作组视他为反对批林批孔的一条罪状。

批林批孔作为中心任务把军训冲得无影无踪，歪把子团长只好让部队利用晚饭后自由活动时间搞训练。

可是，这天傍晚他来到七连，七连却把部队集中在饭堂搞什么批林批孔赛诗会！

他远远就听到指导员高声用诗朗诵来做开场白：“新生事物出在新时代/工农兵登上批判台/支支铁笔抒豪情批判的鲜花诗坛开！”

接着，便有人响应，高声朗诵：“叛徒林彪爱吹牛/‘常胜将军’不离口/乔装打扮充英雄/辽沈战功归己有/……..”

一见此情此景，歪把子团长不由火冒三丈，他一脚踹开门跨进饭堂，指着连长、指导员的鼻子吼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知道吗？你是野战军，是满天飞的部队！东西南北中，哪里有敌情就往哪里机动！你把兵都给我训成‘嘴巴将’，还怎么冲锋打仗？啊?！马上给我把这屁赛诗会停了，把部队带出去训练！再给我搞这种乌七八糟没屌用的活动，我撤你们的职！”

他的歪把子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都不认。他这一席话，不仅被工作组视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批林批孔”的言论，而且被定为“执行推广林彪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典型，批林批孔的绊脚石！

歪把子团长的歪把子脾气又上来了！“绊脚石？好哇！我不碍你们的事，我走!”于是他写了离队报告——复员回东北农村！

军、师两级党委对此作了认真的研究：让歪把子这样一个全国有名的战斗英雄和带兵能手离队，实在可惜，舍不得；可继续留队，工作组又怎能放过他？非做为“双反”分子批倒批臭不可！

从当时形势看，先复员回农村，倒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保护措施。于是，歪把子团长回东北农村去了。

这是1974年的事情了。没想到，在过了多少年后的今天，居然在南国这座新型大都会又见到了歪把子团长！

“去见他吗？”朋友们问。

“去！”我望着名片毫不犹豫地说。

从歪把子团长到歪把子董事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跨越？这其中又有多少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