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摊文学长大的80后,突然发现那些故事“似乎有什么不对”
发布时间:2025-09-23 20:17 浏览量:1
作家 张天翼
文/渡水崖
01
最近,小说家张天翼看到一部古装剧。庶女重生,携不受宠的母亲复仇,母亲中途牺牲,倒在女儿怀里时留下一句:我希望终有一日,能让我们女子卸下所有的枷锁和束缚……
“就像电影《哪吒》中李夫人壮烈牺牲,当故事里的矛盾解决不了、需要强推力的时候,让母亲去世就成了一个好的选择。”张天翼说,“而且按理说,母亲去世前是不是应该劝女儿别伤心,带着自己的爱好好活下去?”她拿《红楼梦》举例,宝玉不相信晴雯死前喊了一夜的娘,其实那反而符合人脆弱时的心理。
电影《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说这些时,张天翼刚从一个作家研修班下课,背了双肩包,公开活动上常见到的直披发改梳成长辫,扎一条小丝巾。她喜欢谈论日常中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尤其和女性经验有关,然后像和学生时代的同桌、生活里和闺蜜聊天一样从头讲到尾。但即使对一件事表达震惊的态度,她的声音也很轻,没有激烈的情绪。
前年,她出版的小说集《如雪如山》写了几个同名为“lili”(音)的女性遭遇性骚扰、产后抑郁、丧子等的故事,被一些读者称为女性主义作品,带给她十几年职业写作生涯里最多的关注。女作家写女性生活是自觉,她不否认这个归类,但抱有似不合时宜的警惕。像那部“爽剧”,她拿来警示自己:创作要把人物塑造和生活常理放在“主义”之上。
《如雪如山》里,其实还有没收录的三篇小说,主题涉及婚姻中的凶案。同时期,她穿插着写了另一些改编自传统童话的小说,集结为《人鱼之间》在今年出版,同样没能收录进一个取材自社会新闻的故事。这都让她在写作前就多了一层不好发表的预知。“害怕也是一种动力,拼命压它会有回弹的力量。”张天翼安慰自己,“先把故事写出来。”
《人鱼之间》 张天翼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和大多数小说家一样,张天翼每天最艰难的写作步骤是“打开文档”,为此需先“营业”回工作邮件、看b站拉片和学习“意大利人为什么讨厌吃菠萝披萨”类的怪奇知识。同时担任家里的保洁和管道维修监工。她几乎不去咖啡馆写作,觉得麻烦,“要穿胸罩”。
宅久了,她有些人际的“过敏”。前不久参加拍摄,因为很多年没有和异性一起工作,在唯一的男同事前面拘谨,连拍几条都没过。这几年,她观察说,来采访自己的记者都是女性,合作编辑也都是女性。还听一位编辑朋友说,公司里有位女领导被提拔是因为没有同职级的男性了,进而分析起男女凭借利益还是兴趣选择职业的差异,“他们很机敏地跳出(下行行业)去,留下咱们来振兴。”
她也尝试说服自己,为了积累写作素材,要见更多类型的人。但一次在亲戚婚礼看到一桌人听说一位男性籍贯是山东,纷纷夸赞礼仪之邦、孝顺、忠诚,再联想网上很多人对山东人刻板印象的吐槽,“这个时代,大家从语言到想法到选择越来越分裂,完全是两个世界。”她玩笑说,还是待在舒适圈好,可以只跟同温层、“死掉的东西”打交道。
02
张天翼是八零后,文学启蒙是地摊文学。父母知道她爱看书,但不知道爱看什么,就每周固定支出五十元,在十元三本的地摊上随便买,导致她小学就看过了公安法制期刊《啄木鸟》、清代讲翰林院书生爱上男伶的狭邪小说《品花宝鉴》,还有不少盗版译著如《美国总统丑闻录》和《山口百惠自传》。
也是在这其中,张天翼读到至今认为最好的童话故事《毛毛》。在咖啡厅,她用带一点羞怯的小孩子语气,把情节复述给我:
从前,有一个孤儿小女孩,她有一个孤儿小男孩朋友,他们吃邻居的百家饭很快乐地长大。每天下午四五点钟,面包房下班,面包师傅们会出来聊天、种花,跟小女孩一起玩。直到有一天城市里来了很多灰色的灰先生,对大家说,为什么你们一天只工作七八个小时?如果多干点,干十几个小时,就可以把钱和时间省下来,以后再玩。听从劝告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城市变得非常不快乐。
后来小女孩发现,灰先生是一种邪恶的生物。当人们光工作、没有去玩,节省下来的时间会以花朵的样貌出现在另一个空间,叫时间花。灰先生们靠偷盗人们的时间花来存活。整个城市里只有小女孩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她就去大战这个偷盗时间的团伙,得到了胜利。最后,时间花飞舞在城市的上空,落到每个人的心里。大家就突然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工作?我可以享受生活呀。城市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其实跟咱们现在这种‘卷’是一样的。”张天翼说。
儿童时期,张天翼已经很少从文艺作品中获得快乐,先产生的是对阶层的敏感。同龄好友最喜欢的《长袜子皮皮》,她会觉得不好,“皮皮的自由和快乐建立在她拥有的财富之上”。童星秀兰·邓波儿主演的电影《小公主》在电视上播放时,她看完感到“财富和权势对公主境遇的改变起到最重要的作用”。还有情景喜剧《我爱我家》,她一集都没看完,因为那家人住大房子,家里有保姆,爷爷是退休干部,她进而推想,爸爸的工作说不定也是爷爷托关系找的,“我这样一个平民小女孩,去看一个高干子弟家庭的快乐,我笑不出来。”
电影《小公主》海报
平民家庭的故事,有时指向人的双面性、罪恶的隐蔽性。她听说过一起杀人碎尸案的罪犯是当地医疗站的员工。还记得一对到自家做客的亲戚夫妇,妻子在北京政务系统里最高级别的餐厅当服务员,亲切和善,走后父母提到他们的儿子抢劫、偷盗、杀人进监狱,“当面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家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
对一些经典叙事不信任,也受母系家族成员影响。张天翼跟着姥姥长大,能远远地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她,也能在电话里分辨出她的声音,觉得小红帽看不出外婆是狼假扮的很奇怪。她看到亲戚邻居中有的男人不干活、酗酒、打老婆,妈妈就会和她“吐槽”。
小时候,她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为写作做准备。小学写出第一个虚构童话故事,中学时写了十几万字的武侠小说在同学间传阅,《如雪如山》里的《我只想坐下》和《人鱼之间》里的《雕像》也在大学阶段就有未完成的初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寻找哪一种写作形式能够容纳旺盛的表达欲和野心:满足好奇、培养审美的文艺评论,复述生活、展示自我的散文,还是写散文时越来越按捺不住戏剧化改写人物命运、“瞎编”的小说。
《如雪如山》 张天翼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12年,莫言获诺奖同年,张天翼开始全职写作,是计算产出速度能拿到的稿费收入和稳定到手的工资相差不多的结果。当时发表的短篇小说首作《吻瘾者》,她说,让故事主角的生活和人生变得光彩的关键是“纯净的爱意”,那诞生于少女时期认为爱要轰轰烈烈、痛痛快快的自己。尽管这帮助到了写作事业,但她对重新介绍过去的自己感到难为情。“今天大家对爱已经持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如果我现在是20多岁,可能不会那么沉浸地去谈恋爱了,还是会受到流行思潮的影响,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迷恋它。”她说。
03
采访时,张天翼很谨慎地谈论自己的婚姻和丈夫。《如雪如山》被关注的同时,也让她受到不少批评。有人说“恋爱脑不配写女性主义”,她受到影响,开始更多审视、批评自己,还主动要求去掉了《人鱼之间》简介里陈列喜爱之物最后的“丈夫”两字。
对于和丈夫的关系,她也试图去掉爱情的部分来介绍。两人心性、兴趣爱好和职业完全不同,有时作品收到差评,她会截图发给对方,得到另一种角度的消解。还有个办法,她补充,是转头去看《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也有差评,“心里会升起一朵莲花,非常平静。”
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剧照
一个女作家的性别意识是随着成长不断变化的,张天翼强调。她早年一篇小说里把“寡妇”用作喻体,对这样的问题被指出,态度是“欢迎光临”,但更想表明自己在用新作品积极地改正。这几年,她身边的女性创作者都在互相提醒这一点。一次和好友重听《下一站天后》,用今天的眼光看,歌词居然在传递“无论台前如何闪亮,都比不上回家轻声地给爱人唱一首歌”,也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喜爱了。
性别意识成长过程中,她发现很多讲给女性的故事不合逻辑,结合对童话的迷恋,开始改写。如果说爱是创作的永恒主题,她想传递的爱情观不是期待幸运降临,而是努力争取,经历磨合,才能把一段关系发展到想要的结果。“勤劳致富”,她总结。这几年,她在生活中领会了要为爱付出责任和代价,不再主张爱能带来幸福,而是“不管选择对错都坚定、不妥协”的自由。
另外,编辑告诉她,作家的黄金年龄要用来写更重要的东西,她也开始练习收敛使用喻体、总想讲述武侠世界里女性处境的小癖好。日常游泳锻炼,减少发社媒,吝啬于随意挥洒表达欲,“一把刀不能拿来乱切东西,会让刀刃变钝,要省着用。”
接下来,她有一本老年女性为主角的长篇小说将面世,同时在准备写一本背景设立在天津家乡的长篇小说。一年一本、至少两年三本是她贯彻至今的写作节奏,理想状态是写到老年封笔,“不能让创作生命被死亡打断,而是主动地结束它,然后去过一段最普通、最平凡的养老院的生活,不想任何写作相关的事。”
三明治:
上一本的书名意思是“女人开口说话”(《如雪如山》),故事的主人公们讲了很多可能对女性来说难以启齿的经历,到了这一本,我发现故事里的女人开口已经在谈论阳具、性爱(《人鱼之间》)。在写作中进行欲望表达,对今天的你来说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吗?
张天翼:
我会犹豫,先自我审查一下“这样讲出来可以吗”,但最后还是会坚定下来。因为性是女人生活的一部分,性器官也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坦然地说耳朵、鼻子、眼睛,那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想通了这个,紧张过后还是会坦然地写下来,觉得没什么。就像《如雪如山》里我写到月经,大家的讨论结果也是积极的。现在我们越来越不回避这些了,像邵艺辉的电影《好东西》就把女人的欲望大大方方地放在大荧幕上讲,我觉得很好。
电影《好东西》剧照
三明治:
这本书里有一篇没有收录进来的故事(《白雪》),原始文本是《白雪公主》,你写的是新闻当事人在给孩子讲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有没有预想过,自己这些童话改编故事的读者是孩子还是大人?你认为大人应该用什么方式给孩子讲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呢?它可能比童话残酷,又没有办法改变。
张天翼:
并不是所有童话设定的读者都是未成年,比如王尔德的故事,比如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那里面简直阳具乱飞,她设定的读者就是成人,成人也可以去享受童话的快乐。
作家 安吉拉·卡特
而且很多大人会觉得孩子小嘛,要给他们避开一些残酷、黑暗的东西,其实我觉得不太必要,小朋友对于残酷阴暗的事情的接受能力比大人想象的要强很多。有一些真实事件用故事的方式讲给小朋友听,我觉得他们是能接受的。
我小时候家里有那种报告文学,其实就是现在的非虚构嘛,什么《中国十大要案纪实》,里面都是杀人碎尸、拐卖妇女儿童,各种血腥的故事,我看了好多。当时完全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是知道了这个世界原来并不只有美丽明媚的样子,人也不是像很多文本里设定好的,比如一个身残志坚的少年必然有善良的妈妈、坚强的爸爸、慈爱的老师和校长,或者一个扶老奶奶过马路、乐于助人的叔叔就一定是好人,其他的时候你也可以完全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有很多面。这种有点“黑暗”的童话故事,会更让小孩子明白这些。
张天翼作品 《人鱼之间》
三明治:
你是怎么注意到小孩子分不清虚构和现实这一点的?有一个故事里,小孩子看到妈妈和男人做爱的画面,在脑海里翻译成了公主怪兽打架(《十二个变幻的母亲》)。
张天翼:
因为我小的时候看到大人做一些我还不能理解的行为,就会用童话里看到的故事去合理化它,而且跟同学聊的时候会吹牛,更编得神乎其神。有一回,我已经睡了又醒过来,看到我爸爸妈妈坐在一起看书,好像书里夹着拉页,他们打开了那个拉页,那个时候我就想象他们在研究一张藏宝图,过一段时间是不是要去挖一个什么东西了?比较小的时候,同学之间也会聊自己家里的事,但都是这样半真半假的。比如有个同学说他家里有火车,每次从自己家到姥姥家都开火车过去。实际上应该是个三轮车之类的,他们家好像没有汽车。总之就是会非常夸张地讲述。我为了跟他比赛,就说我们家有藏宝图,我爸妈经常拿出来研究,说不定将来就会去挖,然后我们家就会变得超有钱。
三明治:
为什么选择用《灰姑娘》的原始文本来写婚姻?里面提到“爱情是一种幻觉”,“婚姻像套被罩”(《辛迪瑞拉之舞》)。
张天翼:
我写的是灰姑娘下半场的故事。我觉得她嫁给王子之后可能是不太幸福的,因为两个人各个方面差得太多了。我会想,他们跳舞的时候聊天了吗?如果音乐声音太大了,没聊天,那就对彼此没有任何的了解。
电影《灰姑娘》剧照
灰姑娘的继母应该也有自己的故事。原始的文本把她脸谱化地写成一个坏人,导致读者对她有刻板印象,觉得她虐待灰姑娘,只宠爱自己的女儿。但我看过一个电影,试图解释这个继母的动机。她嫁给灰姑娘的爸爸之后,发现他只是想找一个保姆来帮自己管家、带女儿,自己就可以出去做生意了。她作为妻子有怨恨,归结成了对他女儿的苛待。在她丈夫死之前,她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对自己表示一些爱意,但是他最后只想要亲生女儿的陪伴。这个继母感觉自己完全是工具人,这么多年在家里的牺牲是没有价值的。那么她的怨气也就可以理解了。
还有白雪公主的继母,又是另一个传统的坏女人,我就在想,她的巫术是从哪学的?看起来很强大。我觉得可能在这个童话的原始文本诞生的时候,大家对于这种又聪明,又美,又强大能干的女性有一种恐惧,想要丑化她,就觉得她肯定会嫉妒那些天真的小女孩,对她们干出一些坏事来。当时大家可能会觉得像白雪公主这样傻傻的、任劳任怨地干活,才是女性需要标举的标准。这里面有一个取向价值的变化。
三明治:
《红外婆》是怎么构思的?为什么会写小红帽的母系家族?
张天翼:
你想,原始文本里的小红帽不到十岁,按当时女性生育的年龄,她的外婆应该不到五十岁,才四十多,那应该是女性体力、能力的巅峰。但在我们的印象里,童话书的插画里,小红帽的外婆都是老得已经都坐不起来的样子,按常理,那可能不是外婆,而是太婆了。
而且我一直觉得,小红帽的外婆和妈妈应该很厉害。我姥姥在我小时候就很强壮,全家饭量最大,干活也利落,是一个能干的老太太。所以我小时候就觉得这个故事很不合理,小红帽居然认不出她姥姥来,这怎么可能,太拿小孩当傻子了吧?小孩子也是很聪明的,而且可以干出一些事情来。
电影《小红帽》剧照
三明治:
你怎么看待故事新编创造的可能性?毕竟它不容易改变原始文本留给人们的印象。会有自己的一套改编规则吗?
张天翼:
每一个原始文本都有很多可能性,我给出其中的一种。这种可能性是属于我的,只有我才想到创造出它,这也是一种唯一性。
我不会设置规则,那会像命题作文。但我有自己喜欢的故事里的点,比如一个童话的主角有两面性,背着所有人在过另一种生活,那么我就把这个喜欢的点保留下来,换一个面貌去写。比如格林童话《十二个跳舞的公主》,我喜欢它的原始文本里就有一条很脆弱、若即若离的道路连通着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可能贫富差距、文明程度差异非常大,这条线也随时可能断掉,那么断掉之前会是什么样子?两个世界的差距在哪里?我就写出了《豆茎》。
电影《跳破了的舞鞋》剧照
三明治:
你说过如果能进入自己的小说世界生活,希望是第一篇《雕像》里,为什么?
张天翼:
因为那是一个雕像能成真人的世界。女主角很幸运地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是文物修复员,同时得到自己喜欢、幻想的东西,就是一个成人的雕像。如果不写作,我就很想去做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员,所以写了这篇小说,算是给另一个次元宇宙的自己找了个职业。
《雕像》的女主角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她失掉了自己的爱人,然后就很仓促地结婚了。我看到很多读者说,怎么会这样?我想回应的是,小说主角并不一定都那么聪明,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女主角的选择当然是错误的,但也是在那个情况下错误的自救,有点像《半生缘》里的曼桢,她最后甚至嫁给了祝鸿才。所以,当《雕像》的女主角决定结束错误的弯路,过回单身的生活,同时等待那座雕像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也许它永远不会再变回人,但是她和它就以这样的方式在一起。也许这个结尾不是很快乐,但是一个好的结果,因为她获得了平静。
张天翼作品 《人鱼之间》
公号封面图来源:电影《小红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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