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当面指责我,不出钱不带孙,老伴怒吼_不跟我姓,凭什么带?

发布时间:2025-11-17 22:58  浏览量:1

那只青瓷茶杯,在我儿媳妇摔门而去的瞬间,像是被那股风抽走了魂,从茶几边缘,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没有我想象中的清脆,声音闷闷的,像一块湿布砸在地上。

碎片溅开,有一片擦过我的脚踝,不疼,就是有点凉。

茶水洇湿了一小块地毯,那块专门为了冬天暖脚买的羊毛地毯,图案是几朵缠绕的向日葵。

现在,一朵向日葵的心,被酽茶染成了深褐色,像是枯萎了。

我老伴,周建宁,还站在原地。

他像一尊突然被浇筑在客厅里的水泥雕像,刚才那声几乎要把房顶掀翻的怒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颜色。

他的脸是灰白的,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不跟我姓周,凭什么让我带?”

这句话,还在屋子里打着转,像一只没头苍蝇,嗡嗡地撞着墙壁,撞着玻璃,也撞着我的耳膜。

我儿子周明,站在他爸和门口之间,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

他想去拉他媳妇,又不敢,想回头劝他爸,又怕。

他就那么僵着,一张脸憋得通红,像个熟透了却没人摘的西红柿。

最后,他还是追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带上,比刚才他媳妇摔的更响,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

屋里,彻底静了。

静得能听见老式挂钟的秒针,咔,咔,咔,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心上。

周建宁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没看我,也没看地上的狼藉。

他走向阳台,拉开那扇通往他“木工房”的玻璃门,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那个所谓的木工房,其实就是我们家封起来的半个阳台,不到五平米。

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刨子、凿子、锯子,还有一股永远散不去的,好闻的松木和樟木混合的香气。

那是他的避难所。

每次家里有什么事,或者他心里有什么过不去坎儿,他就躲进去。

一待,就是一天。

我没动,就那么站着,看着地上的碎片。

那杯子,是我和周建宁结婚时,我妈送的嫁妆里的一套。

一套六只,这些年,搬家,磕碰,孩子调皮,就剩下这一只了。

我一直把它放在最顺手的地方,想着,这是最后一只了,得好好用着。

现在,最后一只,也没了。

就像我们这个家,看着还完整,其实早就有了裂纹,今天,只是被人用手指,那么轻轻一戳。

就碎了。

我蹲下身,想去捡那些碎片。

指尖刚碰到一片大的,那冰凉的触感就顺着指尖往上爬,一直凉到心里。

我突然就不想捡了。

碎了就碎了吧,粘起来,也还是有疤。

就像人心一样。

我站起身,去拿扫帚和簸箕。

扫地的时候,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儿媳妇李倩的话,一句句往外蹦,比那些碎片还要锋利。

“妈,你别说你身体不好,我上次看你在公园里跟人跳操,比谁都有劲。”

“我们单位的王姐,她婆婆退休金没你高,人家每个月还补贴小两口三千呢,孙子更是从出生就没让王姐沾过手。”

“不出钱,不出力,我们养孩子压力多大,你们想过吗?”

“安安是你们周家的孙子,你们怎么一点都不上心?”

就是最后这一句,彻底点燃了周建宁。

安安。

我孙子,李安。

随他妈妈,姓李。

这件事,从孩子出生起,就是周建宁心里的一根刺。

一根深深扎进肉里,拔不出来,一碰就钻心疼的刺。

我和儿子劝过他,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孩子跟谁姓不都一样吗?都是自家的骨肉。

他当时没说话,只是一个人喝了一整瓶的二锅头,第二天起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从那以后,他很少抱安安。

不是不喜欢,我看得出来,他每次看着安安那张酷似周明小时候的脸,眼神里那种柔软,是装不出来的。

但他就是不抱,手伸出去,到一半,又会像触电一样缩回来。

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

我把碎片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又用拖把把地上的茶渍擦干净。

那朵向日葵的心,还是深褐色的,怎么擦也擦不掉了。

我看着那块污渍,突然觉得,我们家,也像这块地毯。

看着还挺光鲜,可底下,藏着一块洗不掉的,陈年的污渍。

我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想熬点粥。

周建宁晚上肯定又不吃饭了。

淘米的时候,哗哗的水声,让我的思绪飘得很远。

我想起周明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房子小,但总是热热闹闹的。

周建宁那时候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手上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会用边角料给周明做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木头的小手枪,能转的风车,还有一只特别精致的,会点头的啄木鸟。

周明最喜欢那只啄木鸟,走到哪都带着。

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抢他的啄木鸟,给摔坏了,周明哭得惊天动地。

周建宁下班回来,二话不说,拿起工具,熬到半夜,又给他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劝他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

他头也不抬,一边用砂纸打磨着木鸟的翅膀,一边说:“我儿子的东西,不能让别人弄坏了。坏了,我就给他造个新的,更好的。”

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

他觉得,他能为儿子撑起一片天,能修补好儿子世界里所有的损坏。

可现在呢?

他连孙子的姓,都留不住。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慢慢溢满了整个厨房。

我盛了一碗,想了想,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碟子,夹了几根我前几天自己腌的酱黄瓜。

这是周建宁以前最喜欢的下粥小菜。

我端着托盘,走到阳台门口。

玻璃门上,映出我自己的脸。

头发白了一半,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什么时候,我也这么老了?

我轻轻推开门。

阳台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光透进去一点。

周建宁坐在他的小马扎上,背对着我,肩膀塌着,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很久的石像。

他面前的木工台上,放着一块还没成型的木头。

他手里握着一把刻刀,却没有动。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伤里。

我把粥放在他手边的台子上,轻声说:“建宁,喝点粥吧,还热着。”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人是铁,饭是钢。跟谁置气,也别跟自己身体置气。”我又劝了一句。

他还是没反应。

我知道,他听见了。

他只是不想理我。

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

我没再说话,就在他旁边站着。

阳台很小,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烟草和木屑的味道。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就这么坐到天亮。

他终于动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刻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小慧,”他叫我的名字,“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

他很少这么叫我,我们老夫老妻了,平时都“哎,哎”地叫。

只有在他心里最没底,最脆弱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一样,叫我的名字。

“什么做错了?”我问。

“当初……当初我就不该同意周明去南方上大学。”

他的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却一下子就懂了。

周明是在南方上的大学,认识的李倩,毕业后就留在了那边。

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次。

我和周建宁,就成了“空巢老人”。

“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的。你不是一直都为他骄傲吗?”我安慰他。

“骄傲?”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全是苦涩。

“骄傲有什么用?儿子都快成别人家的了。”

“现在连孙子,都不姓周了。”

他又绕回了这个问题上。

“你说,我这一辈子,图个啥?”

“年轻时候,在厂里拼死拼活,落下这一身毛病。想着给儿子挣个好前程。”

“他出去了,有出息了,我高兴。”

“可我……我守着这个‘周’字,守了一辈子,到头来,说没就没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背。

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因为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不只是一个姓氏那么简单。

那道坎的名字,叫周建平。

他的亲弟弟。

一个只活了十六年,却让他念了一辈子的名字。

我认识周建宁的时候,他弟弟周建平已经不在了。

但我从我们婆婆,也就是他妈妈的嘴里,听过无数次关于那个小叔子的故事。

婆婆说,建平是他们周家的读书种子。

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年年考试都是第一。

而周建宁,从小就调皮捣蛋,不爱读书,就喜欢跟着他爸,我们公公,摆弄那些木头。

公公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

婆婆总说,建宁这孩子,是把他爸的手艺学去了,把建平的脑子给衬托得更好了。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周家将来,一个靠手艺,一个靠笔杆子,肯定能兴旺起来。

可是一切,都在那个夏天的午后,改变了。

那天,兄弟俩去河里游泳。

建平的腿,突然抽筋了。

建宁水性好,拖着他往岸上游。

可就快到岸边的时候,他自己也脱力了。

最后,是路过的大人把他们俩捞上来的。

建宁活了。

建平,却再也没醒过来。

婆婆说,从那天起,周建宁就像变了个人。

他不笑了,也不闹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

后来,公公把他领到木工房,给了他一块木头,一把刻刀,说:“你弟没了,你得替他活下去。把这个家,扛起来。”

从那天起,周建宁就疯了一样地学木工。

他好像要把对弟弟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到那些木头里。

他继承了公公的手艺,甚至青出于蓝。

他靠着这门手艺,进了厂,当了技术员,养活了一家人。

他把我们儿子周明,当成了弟弟建平的延续。

他拼命挣钱,就是想让周明能安安心心读书,考上大学,完成建平没有完成的梦想。

周明也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周建宁喝得酩酊大醉。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慧,我对得起建平了,我对得起咱爸妈了。周家的根,续上了。”

他说的“根”,指的不仅仅是血脉。

更是那个,由周建平所代表的,读书人的希望。

所以,当周明为了李倩,决定让孩子跟妈妈姓的时候,对周建宁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觉得,他拼尽一生守护的东西,被儿子,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

他觉得,他亲手把周家的“根”,给拔了。

他背叛了死去的弟弟。

背叛了父母的期望。

也背叛了,那个在河边挣扎求生后,背负了一辈子愧疚的,年轻的自己。

这些,他从来没说过。

但他今晚,却用那种近乎绝望的语气问我,他是不是错了。

我怎么回答他?

我只能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像一块放了很久的木头。

“建宁,”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那件蓝色的确良工作服,已经被洗得发白,很粗糙,“你没错。”

“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也是个好哥哥。”

“建平要是知道你为了这个家,为了周明,付出了这么多,他只会为你骄傲。”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浸湿了他背上的衣服。

“姓氏……姓氏真的那么重要吗?”我哽咽着问,“安安的身体里,流着我们周家的血,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他叫你一声爷爷,你答应着,不就行了吗?”

周建宁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抬起手,覆在我环着他胸膛的手上。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口。

就是这双手,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几十年。

“小慧,”他又叫了我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我一看到那孩子,我就想起建平。”

“我在想,如果当年,是我没了,活下来的是他。他肯定比我强,比我有出息。他会让周家,过上比现在好一百倍的日子。”

“他会让他的儿子,孙子,都姓周,堂堂正正地姓周。”

“而我……我把他弄丢了,现在,连个姓,都守不住。”

他说着,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在自己小小的木工房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收紧了手臂,想给他一点力量。

我知道,这点力量,微不足道。

他心里的那个洞,太大了,太深了,是我用尽一生,都填不满的。

那一晚,我们就在那个狭小的阳台上,相拥着,坐了很久。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窗外的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二天,我给周明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周明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沙哑。

“妈。”

“嗯,”我应了一声,“你们……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还行。李倩还在生气。”

“妈,对不起。昨天……”

“别说对不起,”我打断他,“是爸他,脾气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是的,妈,”周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躁,“这事儿,本来就是我们不对。当初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我就不该那么轻易答应李倩。”

“她家就她一个女儿,她爸妈思想也比较……新潮,就提出来,说第一个孩子跟她姓。以后要是生二胎,再姓周。”

“我当时想着,不就是一个姓吗,就同意了。没想到,爸的反应会这么大。”

“你不知道,”我叹了口气,“你爸他,心里有结。”

我把周建平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其实这些事,他小时候也听奶奶说过一些。

但他那时候太小了,理解不了那种生离死别,和长达一生的愧疚,是怎样一种沉重的枷锁。

电话那头,周明一直沉默地听着。

我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等我说完,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妈,”他终于开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爸他……他心里装着这么多事。”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固执,就是老思想,就是重男轻女,非要孙子跟他姓。”

“我……我真是个混蛋。”

“别这么说自己,”我柔声说,“你只是不知道。你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跟个闷葫芦似的。”

“妈,我该怎么办?”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你先好好跟李倩谈谈,”我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她说清楚。她是个讲道理的孩子,我相信她能理解的。”

“至于你爸这边,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心里沉甸甸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建宁心里的结,还得靠他自己解开。

而我能做的,就是帮他找到那根,可以解开结的线头。

下午,我趁周建宁出去散步,偷偷进了他的木工房。

我想找一样东西。

一个上了锁的,樟木小箱子。

那个箱子,是他当年从老家带过来的,据说是公公留下的。

里面装的,都是关于周建平的东西。

我只见过他打开过一次。

是周明考上大学那年。

他喝醉了,把自己关在里面,第二天我进去收拾,看到箱子开着,里面有几封泛黄的信,一张黑白照片,还有一件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汗衫。

我没敢细看,就赶紧帮他把箱子合上了。

从那以后,那箱子就一直放在木工房最里面的架子上,落满了灰尘。

我找到了箱子。

锁,是那种很老式的铜锁。

钥匙,我猜,一定被周建宁藏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我没想去撬锁。

那是属于他的,最私密的伤口。

我不能粗暴地把它揭开。

我只是用抹布,把箱子上的灰尘,仔仔细细地擦干净。

然后,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放在了他每天工作的木工台正中央。

最显眼的位置。

我什么都没说。

我相信,他会懂我的意思。

有些事,藏得再深,也终究是要拿出来,晒晒太阳的。

不然,它就会在心里,发霉,腐烂,最后,烂掉整个人的根。

周建宁回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箱子。

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然后,他默默地走进去,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他没有出来吃饭。

我也没有去叫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跟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少年,好好地,说说话。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周建宁已经坐在了餐桌前。

他面前,摆着一碗白粥,一碟酱黄瓜。

他已经吃了一半。

看到我,他抬起头,眼睛有些红肿,但眼神,却比昨天清明了许多。

“起来了?”他说。

“嗯。”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桌子中间,放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钥匙。

那把钥匙,被摩挲得很光滑,泛着温润的光。

我知道,那是开那个樟木箱子的钥匙。

“昨天晚上,我跟建平聊了聊。”他慢慢地说,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

“我跟他说,哥没用,没守住周家的姓。”

“我还跟他说,周明那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也忘了他这个没见过面的二叔。”

“我说了很多混账话。”

他顿了顿,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

“后来,我好像……听见他说话了。”

“他说,哥,你糊涂了。”

“他说,一个姓,有那么重要吗?重要的是,咱们周家的血脉,还在延续。那个叫安安的孩子,长得那么像周明小时候,他就是我们周家的娃。”

“他还说,你守着我一个死人守了一辈子,也该放下了。去看看你的孙子,抱抱他,他身子骨软乎着呢,比这些硬邦邦的木头,好抱多了。”

周建宁说着,眼圈又红了。

他放下勺子,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脸。

“小慧,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

我摇摇头,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你不是魔怔了,”我说,“你是太累了。你心里那块石头,背了几十年,也该放下了。”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想……我想给安安做个东西。”他说。

“做什么?”

“做个啄木鸟。”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久违的光。

“就像当年,给周明做的那只一样。”

那个周末,周明带着李倩和安安回来了。

一进门,气氛还有些尴尬。

李倩的眼圈也是红的,看起来,是跟周明深谈过了。

她走到我和周建宁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

周建宁摆了摆手,没让她说下去。

他从身后,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只崭新的,上了桐油,黄澄澄的木头啄木鸟。

比当年给周明做的那只,还要精致。

翅膀上的羽毛,都一根根刻画得清清楚楚。

“给……给安安的。”周建宁把啄木鸟递过去,手有些抖。

安安刚满一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

他看到那个漂亮的木头鸟,立刻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要去抓。

李倩接了过来,放在安安手里。

安安抱着啄木鸟,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铛,瞬间就化解了满屋子的凝重。

周建宁看着孙子开心的笑脸,脸上的线条,也一点点地柔和了下来。

他慢慢地,朝安安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的手没有再缩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安安从李倩怀里抱了过来。

动作有些生疏,但很稳。

安安很给他面子,没有哭,反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周建宁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然后,我看到,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砸在了安安的衣服上。

也砸在了我们所有人的心上。

他抱着那个不姓周的孙子,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那一刻,他心里那块背了几十年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从那以后,我们家,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周建宁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但他的木工房里,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木头的小马,小汽车,还有一整套的积木。

都是给安安的。

他不再纠结于那个姓氏了。

他开始学着,享受一个爷爷该有的,天伦之乐。

他会抱着安安,坐在阳台上,给他讲那些木头的名字。

这是松木,有香味。

那是榉木,很结实。

这是……这是你二爷爷最喜欢的,白杨木。

李倩也变了。

她不再提什么钱不钱,带不带的话。

她会经常带着安安回来看我们,每次都大包小包地买一堆东西。

她会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聊单位的八卦,聊安安的趣事。

她开始真正地,把我们当成了一家人。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

李倩突然说:“爸,妈,我跟周明商量过了。我们想……想给安安改个名字。”

我们都愣住了。

“不用了,”周建宁第一个开口,他给安安夹了一块鱼肉,把刺仔仔细细地挑干净,“一个名字而已,叫什么都行。”

“不是,”李倩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我们不是要把姓改回来。”

“我们想,给他加一个字。”

“叫,李周安。”

“或者,周李安,也行。”

“我们希望他知道,他有两个家,有两边的爱。他姓李,也姓周。”

周建宁拿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李倩,又看看周明。

两个年轻人,一脸的真诚。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猛地扒了一口饭。

我看到,他的眼眶,又红了。

那天吃完饭,周建宁把我拉到他的木工房。

他从那个樟木箱子里,拿出了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少年。

大的那个,虎头虎脑,笑得一脸灿烂,是周建宁。

小的那个,清秀斯文,带着一副圆框眼镜,有些腼腆地微笑着。

是周建平。

“小慧,”周建宁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弟弟的脸,“你说,这样,算不算……对得起他了?”

我从他手里拿过照片,也看着那个文静的少年。

我在心里说,建平,你看到了吗?

你的哥哥,他守了你一辈子。

现在,他有了一个家,一个很爱他的妻子,一个懂事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流着你们周家血脉的,可爱的孙子。

那个孩子,他的名字里,有爸爸的姓,也有妈妈的姓。

更重要的,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安”字。

平安的安。

我想,这一定,也是你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吧。

我抬起头,对周建宁笑了。

“建宁,”我说,“你不仅对得起他了。”

“你还给了他,一个他未曾拥有过的,完整的家。”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来。

照在照片上,照在我们俩花白的头发上。

暖洋洋的。

生活就像周建宁手里的木头。

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坚硬的木结,怎么也处理不掉。

但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爱,总能把它,打磨成,最温柔的模样。

后来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温暖。

周建宁彻底成了“孙子奴”。

他把大半辈子的手艺,都用在了给孙子做玩具上。

木工房里,堆满了给李周安准备的“礼物”。

从抓周的算盘,到学步的小推车,再到可以骑的小木马。

每一件,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没有一丝棱角,生怕伤到孩子。

李周安也特别黏他爷爷。

每次来,第一件事就是扑进木工房,抱着爷爷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爷……爷……玩……”

周建宁就会乐呵呵地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拿一块小木料,一把小锉刀,手把手地教他。

“你看,安安,木头是有纹理的,要顺着纹理来,才不费劲。”

“这叫榫卯,不用钉子,就能把两块木头,牢牢地连在一起。像爷爷和安安一样,分不开。”

我看着他们一老一小,在午后的阳光里,被细碎的木屑包围着,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那些曾经的争吵和隔阂,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周明和李倩的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出差,就把安安放在我们这里。

周建宁嘴上说着“麻烦”,脸上的笑,却藏都藏不住。

他带着安安去公园,骄傲地跟所有老伙计介绍:“这是我孙子,李周安。”

有人好奇地问:“老周,你孙子怎么不跟你姓啊?”

他也不生气,反而挺直了腰板,说:“怎么不跟我姓?你没听见吗?李周安,这里面,有我的‘周’呢。”

那神情,得意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安安两岁生日那天,我们全家一起过的。

周建宁献宝似的,推出了他准备了半年的生日礼物。

一辆小小的,可以坐一个孩子,用脚蹬着走的木头小火车。

火车头,车厢,轮子,全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车身上,还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安安号。

安安高兴坏了,立马爬上去,在客厅里一圈一圈地“开”着。

周明看着那辆精致的小火车,眼睛里满是羡慕。

“爸,我小时候,你怎么没给我做过这个?”

周建宁白了他一眼:“你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木料?再说了,你那时候,有个啄木鸟就乐得找不着北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李倩拿出手机,拍下了安安开火车的视频,发到了朋友圈。

配文是:爷爷牌,纯手工,限量版小火车。全世界只有一辆。

我看到,她婆婆,也就是我亲家母,在底下点了个赞。

还评论了一句:孩子有你们这么多人疼,真幸福。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所谓的家庭,所谓的亲人,或许就是这样。

没有天生的和睦,也没有解不开的疙瘩。

有的,只是愿不愿意,为了彼此,去多想一步,多退一步。

愿意去理解,那些藏在固执和沉默背后的,不为人知的伤痛。

愿意去相信,血脉的连接,亲情的羁绊,远比一个姓氏,来得更重要,也更坚韧。

就像周建宁做的榫卯。

看着是两块独立的木头,却能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紧紧地,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风吹不散,雨打不掉。

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安安长大了,上了幼儿园。

他很懂事,也很善良。

有一次,他从幼儿园带回来一幅画。

画上,是四个手拉手的小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还有一个,他指着说:“是爷爷。”

我问他:“那奶奶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拿起蜡笔,在爷爷旁边,画了一个笑眯眯的小人。

然后,他又在画的另一边,画了两个小人。

他说:“这是外公,外婆。”

最后,他看着画,好像还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拿起黑色的蜡笔,在“爷爷”的旁边,又画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安安,这是谁啊?”我好奇地问。

他眨巴着大眼睛,很认真地说:“是二爷爷。”

我的心,猛地一颤。

“谁……谁跟你说二爷爷的?”

“是爷爷呀,”安安说,“爷爷说,我有一个二爷爷,他很会读书,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

“爷爷说,二爷爷会保佑安安,长得高高的,身体棒棒的。”

我转过头,看向正在阳台摆弄花草的周建宁。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都好像盛满了温柔。

我拿着安安的画,走到他身边。

“你都跟孩子说什么了?”我嗔怪道。

他接过画,看着那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眼神变得很远,很远。

“我就是想……让安安知道,他还有个亲人,在天上看着他。”

“我想告诉建平,我们都很好。让他,也安心。”

他把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进了那个樟木箱子里。

和那张黑白照片,放在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发现,周建宁变了。

他开始尝试,去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憋在心里。

他会跟我讨论,晚饭吃什么。

会跟周明打电话,问他工作顺不顺利。

甚至会主动跟李倩发微信,分享一些他看到的,育儿小知识。

他那座封闭了几十年的心门,好像,被那个叫李周安的小家伙,用他胖乎乎的小手,一点一点地,给推开了。

门开了,阳光就照了进来。

心里的阴霾,也就散了。

又过了一年,李倩怀了二胎。

是个女儿。

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周建宁更是,提前半年,就开始准备给小孙女的礼物。

粉红色的小木床,雕着小兔子的摇篮,还有一整套的,迷你的厨房玩具。

他说:“孙子孙女,都要有。咱们周家,这下是儿女双全了。”

他说“咱们周家”的时候,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笑着问:“那这个小孙女,姓什么呀?”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

“姓什么?当然是姓李了。”

“人家李倩,给咱们家生了两个大宝贝,咱们不能那么小气。”

“再说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我偷偷问过安安了,安安说,他喜欢妹妹姓李。他说,这样,他和妹妹,一人一个姓,很公平。”

我被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真好啊。

真好。

小孙女出生那天,周建宁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婴儿,怎么也看不够。

“叫什么名字想好了吗?”他问周明。

周明和李倩对视了一眼,说:“想好了。叫李知宁。”

“知书达理的知,安宁的宁。”

周建宁念叨着这个名字:“知宁,知宁……好名字。”

他抱着小孙女,轻轻地晃着,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谣。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婆婆跟我说的话。

她说,建宁这孩子,命里带苦。

他把弟弟的命,背在了自己身上。

这一辈子,都活得不轻松。

可是现在,我想告诉婆婆。

妈,你不必再担心了。

建宁的苦,已经熬到头了。

他有了一个懂他,爱他的家。

他有了一双可爱的孙子孙女。

一个叫“安”,一个叫“宁”。

他们,就是他后半生里,所有的,平安喜乐。

也是那个叫周建平的少年,从天上,送给他这个哥哥的,最好的礼物。

我走到周建宁身边,靠着他。

他怀里抱着知宁,安安拉着他的衣角。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屋子,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这,就是家的颜色。